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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建元探寻生命与艺术的极致之美
本报记者 聂梅/文 通讯员 宋登科/摄
丁建元,著名散文家,山东省散文学会会长,1956年生,山东省日照市人,1977年考入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调入明天出版社做编辑工作,后任山东友谊出版社总编辑、编审。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后以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被收入近百种选集,先后荣获山东省第二届齐鲁文学奖、山东省第四届泰山文艺奖等奖项。
“泥哨儿就这样地响着,只闻其声而未见其人。但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孩子为他童年奏出的一串梦幻般的音乐。他的父亲乃至他的祖父,大约都曾吹起一只泥哨,走过了他们童年的路程。对于每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泥哨是他童年的信物,他的永不褪色的回忆。因此,当这个成年后居住城市又回到故土的人,听见远处传来的这一串哨音,他的心怎能不微微地颤抖着?”在送儿子出国深造前夕,著名文学评论家、散文家、《中国社会科学》杂志副总编辑王兆胜为儿子诵读了这篇文章,读到深情处,泪流满面。
这篇名为《泥哨》的文章,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表以来,多次被收入各种选本,包括王兆胜主编的选集,直至2019年,仍被收入中国作协编辑的《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一篇两三千字的短文,不仅使其作者丁建元成名,更鼓励了他跨度三十余年的写作和编辑生涯,使他逐渐成长为一名具有全国影响的著名散文家。多年后,他以散文解读东西方绘画艺术的《色之魅》一书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成为许多院校美术论文写作的参考书,并获山东省第二届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前身)。2016年,在北京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学生会联合推荐的217种名著中,《色之魅》位列其中。2013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再版此书,以《读画记》面世,影响远及海外。2014年,丁建元解读西方油画的新著《潘多拉的影》,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并于2019年荣获山东省第四届泰山文艺奖。
无论是采自土地深处的那块经过烧炼的黄泥,还是丰富的乡村经验,抑或是爱伦斯特画下的荒原(《荒原上的人》)、米勒笔下的祈祷者(《晚祷的悲哀》),“下里巴人”或“阳春白雪”同时呈现在丁建元的散文创作中,题材空间阔大,手法不拘一格,其写作艺术恰如他解读的油画,集质朴、厚重、深沉、热烈、鲜丽、灰暗于一体,五彩斑斓,意蕴深远。他将生活、生存、历史、艺术、哲思融为一体,用深邃、粘稠、富有弹性的语言解码色彩世界,又用饱含思想的生命体验锻造文本质地。他的诗性文字情感丰沛,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和思维悟性。他的写作姿态是瞩望星空,探寻艺术与思想的极致之美;同时也是俯视大地,勘测人性的深度与文学根系的深层答案。
“泥哨青年”的梦与寻
2020年5月9日,采访中谈到《泥哨》一文时,丁建元告诉记者,这篇写于1985年的散文,创作时仅用了两个小时。极短的时间内,丁建元却写出了一篇极具感染力,至今读来仍有着特定的历史内涵和现实寓意的散文,并用“泥哨”的意象为出身农村的20世纪80年代的有志青年创作了一幅群体画像。“在那个年代,每一位从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他的命运都像一枚泥哨。本是一块卑贱的黄泥,但它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多么难?要经过揉搓、拍打,要成型、风干,要到火里烧一遭。你看,这不就是人生嘛。”而丁建元正是这样的一个“泥哨青年”。
1956年,丁建元出生于日照县(今日照市)涛雒镇东石梁村,6岁入学,五年级毕业辍学在家,只好捡大粪、放牛挣工分。“闭塞的小村庄,普通农家娃,不懂得什么是文学”。“不懂得文学”的丁建元,却在少时便具有了“作家的潜质”——敏锐的观察力和形象的描述力。“接牛尿回家浇蔬菜,牛就故意找麻烦,把尿罐托在它肚子下面,它会故意往右一歪;你往右边一挪,它再往左一歪;等你抱着尿罐快接满了,它故意一抬后腿,用膝盖把罐子噗地顶碎了。”讲到儿时趣事,丁建元说得精彩风趣,形象生动,“当年,捡大粪主要是捡狗屎。我们很快就对村里每条狗都熟悉了,谁家的狗,什么时间在哪个地方,准‘时’准‘点’赶过去。”
也许是出自孩子那种永远都满足不了的好奇心,拾粪放牛中,丁建元开始了对牲畜的观察。这种本能的“自我训练”,让丁建元很早便显露出写作才能。“恢复上学进入初中后,写了一篇作文叫《在新形势下》,被语文老师张淮清当作范文,在各个年级朗读、讲解。”张老师还从被封闭的图书室给他找了几本文学书籍。“第一本是燕遇明先生的《碧叶集》,这是第一次读到白话诗、自由体,才知道诗还可以这样写。第二本是刘知侠先生的《沂蒙故事集》,第三本是《苗得雨诗选》。”丁建元说,升到高中,他开始做起“当作家的梦”。
1974年,两年高中结束,再也没有学上,他只好心情沮丧地回村务农。最好的年华却没有书看,求知的“饥渴”让他贪婪地寻找带字的纸张。当时在村里,能看到的只有本村小学订阅的《解放军文艺》和《大众日报》。有一次,他看到小学办公室用报纸糊墙,“丰收”副刊上有首好诗歌,居然偷偷地用小刀“挖”了下来,折叠揣到衣兜里。墙上出现方框“天窗”,公社干部说:“还有谁?肯定丁建元干的。”
恰恰因为有写作才能,丁建元被安排为村里的宣传队写快板书、三句半,还编了一部戏,演得“老嬷嬷们哗哗地淌眼泪”。后来,每个生产队订了一份《农村大众》,他把全年的报纸订起来,一遍一遍地看。与此同时,丁建元开始写些口号式的诗歌,寄往县文化馆,有的被推荐到临沂地区艺术馆,接到回信,他激动得几天都没睡着觉,“那时最大的梦想是到日照县文化馆工作,这样就不用干农活了,编个节目全县演。”然而,文化馆没去成,却有了另一个机会——1976年入秋,他到当地联中当了民办教师。1977年,恢复高考,在恩师丁履清的帮助下,他考入了山东师范学院(今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成为当年全公社唯一的文科类本科生。
进入大学,丁建元把全部精力放在读书写作上。期间,他创作的散文《水灵灵的葡萄》,在首届全省大学生征文比赛中获奖,直到现在仍被许多同学念及。毕业后,虽工作繁忙,他仍笔耕不辍,发表了许多散文佳作。40岁时,突然有一天发现眼睛花了,他便灵机一动,开始“看画养眼”,陆续读完了单位图书室里的全部画集,写下读后的点滴感触,于是成就了《色之魅》和《潘多拉的影》……
“不可替代”的行与思
1981年,大学毕业后,丁建元被分配到了一所理工类中专做语文教师,因为讲课生动受到学生们的欢迎。但在一次闲谈中,校领导却告诉他不要分散学生的专业兴趣,只要能写实验报告就行。这让丁建元立即想到了一个比喻:补丁。“当衣裳破出洞时,补丁是必须的、重要的,当破洞补好了,补丁便被遗忘。”丁建元觉得,自己不能做这个“补丁”。
1984年,丁建元调入明天出版社,担任幼儿图书编辑,后被派往山东友谊出版社担任副总编辑、总编辑。这期间,他坚持着自己的“初心”。
2007年,丁建元策划出版了八卷本《俄罗斯文化名人庄园丛书》,文图兼具地介绍了俄罗斯八座著名的庄园,从“庄园”这一独特的角度切入,展示了俄罗斯深厚的文化内涵。此书出版后,受到莫言、张炜等作家的激赏。2008年,他策划出版了六卷本《季羡林学术精粹暨学问人生》,四十五卷本《当代博士生导师思辨集粹书系》,成为当时很有影响、颇有特色的学术系列丛书。2016年,他策划了十二卷《新中国散文典藏(精)》,收录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所有著名作家、学者的散文代表作,这也是目前国内规模最大的一部经典散文大系。
2018年,丁建元以其散文成就在山东的突出地位,当选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长。他退而不休,努力把山东的散文写作推向一个新高度,其中饱含着他自己的精神热度和身体力行。在采访“2019中国(日照)散文季”时,记者第一次见到丁建元。作为全国首个“散文季”的策划人、发起人之一,丁建元在讲述举办活动的初衷时说,他希望“打造一个永久性的散文创作基地,在为写作者、学生们带来散文创作体验的同时,也带来理论的提升”。丁建元还不断探索“不拘一格办笔会”的形式与思路,仅2019年,他就参与策划推出了一系列散文活动,如9月21日至23日,以“神奇黄河口,风雅东津渡”为主题的全国性、地标性、永久性散文节会——首届中国东营黄河口散文大会举行;自6月起,山东散文学会组织全省散文作家开展进百镇(乡、街道)主题系列采风活动,通过走基层寻找创作素材,助力打造乡村振兴齐鲁样板……“我希望通过组织不同类型、不同规模、不同形式的散文活动,让更多的散文爱好者、散文写作者参与进来,让散文学会这个群众性团体,成为散文人才接续的平台,成为山东散文成长、丰富山东文学的平台,成为助力山东发展、展示山东形象的平台。”丁建元说。
角色转换,初心不变,“做不可替代的文学”,是丁建元对文学的钟情与热爱,更是他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坚守,这从他的创作中,或许可以看得更清楚。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丁建元在《散文》《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了大量有影响的作品。他1988年创作的《水泊散想曲》,以粗犷辛辣的文笔,直指腐败,反响强烈。北京大学教授、著名散文评论家佘树森,于1989年5月在《北京大学学报》上撰文,将丁建元列为新时期优秀散文家之一,并评价道:作者或写世相或写心态,或针砭时弊或谈论人生,或审视历史或透视现实,“皆出于‘自我’而非人云亦云,用周作人的说法,是‘载自己之道’,而非‘载他人之道’。”
对“载自己之道”的丁建元来说,所有的文学创作,“都要表现出自己的特色。”无论是《色之魅》还是《潘多拉的影》,丁建元在书中都没有单纯地对绘画技法进行解读,而从微观角度以散文笔法对一幅油画进行深刻解码,这种文学与绘画的碰撞和重组,是探索性的甚至是开创性的。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评论家杨守森在《色之魅》序言中评价道:作者“以恣肆的笔墨,丰富的想象,卓异的洞见,从博大的文化视野出发,喷涌出自己对社会、人生、宇宙的独特联想与感悟,从而创造出一个个远远超出了解读对象的独立意义的思想文化空间”。
在行文上,结构上,题材上,丁建元从不墨守成规。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严春友在《洞察人性——读丁建元新著<潘多拉的影>》一文中写道:“打开书的第一页开始阅读的时候,立刻感到别扭,读起来总感觉不顺畅,磕磕绊绊的。仔细体会,原来在语言的运用上,作者是刻意为之,以便与流行的语言习惯区分开来,从而更加准确而独特地进行表达,由此产生一种别样的意蕴,给读者以异样的感受。作者还喜欢使用动词和感叹词,以图更加接近感性的存在,由此呈现出一种动感和实在感。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于文字是精挑细选,慎重思考过的。作者以独特的文字和风格表达着独特的感受、体验和思考。”
“当觉得行文沉闷时,我一定要轻松幽默一下;当觉得行文有些‘飘’,我一定要深下去,就像核桃,里面一定要有一个硬核,让人用锤子敲一下。”在丁建元看来,看一遍就明白的文章,是平面的,“要追求立体感。”在即将出版的第三部读画文集中,丁建元将其它的体裁元素引入了创作,再次尝试着自我突破。
“文载人道”的求与探
古人言:“四十不惑。”明于事,故不惑乱。40岁的丁建元也在“不惑之年”,开启了散文创作的通达之路。
1996年,在陪孩子看星星后,丁建元将这段偶然经历写成了《凡眼瞩望星空》一文。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多方关注,至今仍被许多文集收入。文艺评论家、散文作家王剑冰在《散文题材的多项开拓——1996年中国散文漫谈》中写道:“每个人都有夜望星空的经历。它们超然于人世之上,以冷静又神秘的眼睛俯看着大地。如果一篇作品由此而写下去,可能带来的是单纯的美感。丁建元的《凡眼瞩望星空》却在文中提出了更深的问题……他想到了生命会产生出高尚、仁善与洁爱。”重庆的卢毅教授在《论新时期散文结构的多元化》一文中,评价这篇文章“感慨一环扣一环,哲理一层深一层”。
也是在这一年,丁建元把视线移到了油画上,开始了漫长的“读”画之旅。
尽管在谈到为什么会创作读画散文时,丁建元将其定义为“偶然的创意”,但是梳理他的文学之路,不得不说,这“偶然”后面有着酝酿已久水到渠成的“必然”:从《泥哨》到《凡眼瞩望星空》,再到《色之魅》《潘多拉的影》,丁建元的作品,在精美的语言背后,总有着纷繁的遐思、深远的意境。在文学创作中,丁建元擅长于细致观察和形象思维,始终有着从微观洞见宏观的大视野,更有着从一物一木中解读人生、人性、人文的自觉。
如果说要发出自己声音的“泥哨”,还有着青春年代对人生经历的“有感而发”,面对那片引发思考的“星空”,丁建元的笔下已经“创构出多向叠合的象征意蕴和深层的哲理境界”(卢毅教授语),形成了独特的“意绪结构”(曹明海教授语)。创作读画系列的丁建元,则“已经从事物的表象深入到背后的语言、思想、哲学以及体系性问题中去,完成了他的‘本原式思考’——对世界深度、人性深度、艺术深度的测量”(王岳川教授语)。
在读画系列文集中,丁建元总是从静止的画作出发,深入其背后的历史、思想、哲学,通过关注绘画者的思想、心态和文化背景,折射出自己对爱和生命的独特体悟。“在下笔前,我读过大量的国外画家的传记和资料,感觉其绘画要旨,亦即作品的根脉,这是我坚持‘文载人道’的探索和试验。”丁建元说。其实1998年6月,在一次全国性的散文创作研讨会上,丁建元就提出:散文创作之“载道”,不应理解为“政道”,而应是“人道”,要“以人为本”,“关注人本身,关注土地,关注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关注人的复杂性,这是我创作的出发点。”
正是秉承着“文载人道”的创作理念,丁建元的笔下,时而诙谐时而风趣时而深沉,题材多变风格多样,却又始终如一,“以文学精神冶炼散文”(贺绍俊教授语),用博大、沉静的作品,书写着对人的至诚至上的尊重。
“文化的核心和灵魂是人本身,它的主体永远是人。下一部作品,我依然坚持从人性的角度作为切口。”采访临近结束时,谈到即将出版的第三部读画文集,丁建元说,尽管东西方文化有很大差异,但是文学反映出来的许多伦理情感却是相通的,尤其是经典作品,“因为它总是离不开人本身。”
在文学之路上,丁建元每一部作品的落脚点无不在人,而对“文载人道”的坚持和坚守,也赋予他的作品以独特的风格和魅力。正如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清华在《读画记》一书的推荐语中所言:“隽永的文字,泉涌的诗思,深远的意境,跌宕的文气……丁建元的散文有来自生命的万古愁,也有来自世俗的忧患,这一切都源于他对世界孜孜以求的思考和对艺术的独到认识。他对绘画的赏读,不是兜售知识,而是传达他对于生命和爱的深湛体悟,所以会深得人心。”
文章刊发于2020.5.26《联合日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