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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志/经典

周蓬桦:一汪白泉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0年05月10日 浏览:9068 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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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县志曰

   

我要说的白泉,位于济南历城区,王舍人街道纸房村北,古称白野河,又称白泉河,金《名泉碑》称白泉。明《七十二泉诗》、清《七十二泉记》、当代济南新七十二名泉亦收录。清乾隆《历城县志卷九•山水考四》载:“白泉出纸房庄北,方十亩,中有大泉,间数刻一发,声如隐雷。多涌白沙,故名。”为坝子河之源,北流经遥墙河入黄河。水质优且量丰,素有鱼米之利。

初春某日,清明前夕,春寒料峭,野草欲出地表,柳丝正扬花吐穗,果园似醒未醒,燕子衔春泥而飞,乡路亲切如故,春汛正扬帆启程——再过数日,空中便会有“喇叭虫”们在麦地上空飞翔——又一个春天正隆隆入境,行至途中。此时,芒鞋引路,雨后湿土清香,与山东散文学会王展兄等友慕名寻访,在杨树湾畔,喜鹊窝下,得见白泉真容。

这是一脉自然喷涌的甘泉,泉眼上布满细小的白沙。

大地何其神妙!它从不贪心,把多余的汁液,还给焦渴的人类,哺育生灵与植物。白泉周围聚有许多小泉,因此亦被人誉为“百泉”,遥想当年——例如宋朝或明朝吧,这里是好大一片湿地,水美土肥,周围的生态散发芬芳的荷香、满眼的油绿和飘在空中的清凉。当地乡民得益于这汪白泉,餐桌上鱼虾不断,顺利度过了许多中国历史上的饥荒年月。

时光悠然而逝,随着地下水开采量增加,众泉一度断涌,水面缩小,神妙的白泉也躲在了深闺之中。好在当今政府采取得力措施,几番调理,疏散瘀阻,结束了白泉奄奄一息的局面。如今,湿地公园已经规划,村庄与工厂也已迁徙。白泉日夜喷涌,塘湾状巨池中,处处涌泉,沿地漫流,在阳光下白光闪耀,远远看上去,像一条腾跃在空中的白鲤鱼。

                            


2.泉水响


    一汪白泉,喂养了一个人生命中的诗意,从童年贯穿整个中年直至一生。

我的文友是一位新媒体记者,还是一位诗人。那天见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考察白泉的现场照片,跟帖留言道:“这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纸房村就是我的故乡!”这让我感慨世界太小,网络时代的信息畅通几乎没有死角。她出生在七十年代初,整个童年恰在白泉没有遭受破坏的原生态时间段度过。回到淄博的第二天,我约了几位文友小聚,她在其中,这让我从一个亲历者的口中了解有关白泉的一切过往。   

    她从一堆我收集的资料中认真翻捡,最后指定一张旧照片说:“对,我小时候的家乡就是这个样子!”

我仔细端详这张旧照,立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白泉当年的美,令人吃惊。我飞快地检索游走过的记忆,最终停留在一片江南水乡的模样。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宋代词人赵师侠的诗句:

 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

她告诉我,因为有了日夜不枯竭的白泉水,自己的家乡才有了一望无际的水稻,有了人们赤脚插秧的黄昏剪影;有了童年餐桌上的香木桶,桶里装满了香喷喷的白米饭,也有了端午节荷叶包就的香米粽。

长大远行,也就有了绵绵乡愁。

夏天,雨水一场接一场地下,整个村子都是白汪汪的水,蛙鸣四起,脚下是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天一放晴,哥哥们带着一群小伙伴去白泉河里捕捉鱼虾,一网撒下去,便会捞到半篓子活蹦乱跳的鲤鱼。还有螃蟹和黄鳝。中午,家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乡亲们习惯在街上晒美食,那是一盆盆鲜美的鱼汤。

在路面滚烫的夏天,白泉周围的村子却是风凉干爽的,一点也不燠热,白天人们到泉水里劳作,傍晚人们在白泉边的大枫树下乘凉。手摇芭蕉扇子,头顶一轮月光,听一夜泉水响。


 3.虾酱香


我想,七十二泉像散落大地上的仙子,她们各有名号,而白泉姓白,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这个姓白的女子,自天而降,看中了纸房村,从此居住下来,一住就是几百年。白女子给纸房村带来了灵性,让这里的人们淳朴善良,姑娘心灵手巧。文友说,有了水,她们村的人品性变得温良,戾气不在,乡亲们之间十分和气,遇事都好商量,相互帮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秋后,老人们把吃不完的小白虾做成虾酱,一辈辈传下来,成了当地美食特产,在十里八村,口口相传。只要外村人来纸房走亲戚,竹篮子里的还礼,必有两罐子虾酱,再加上几条咸鱼。白泉虾酱以小草虾为原料,要选霜降过后的肥虾才行,秘制辅料用花椒水调和,适当加上新鲜的辣椒,将虾肉和辅料搅均匀后置入瓮坛,用细绳子扎牢盖口,再糊上厚厚的泥巴,烧三柱香,趁夜色浓郁放在仓房里——据说这样会让神灵参与虾酱的酿造,味道便格外鲜美。数月后,香气扑鼻的虾酱便可端上餐桌了,那一顿饭,人们必定会开一瓶老酒,就着大葱,蒸一锅黑米窝头,这样的吃法对路。

由于当时物质贫乏,村里人家多半不舍得立即在秋天食用虾酱,因为秋天瓜果丰盛,各种蔬菜品种也多,虾酱是冬天冷日子里的舌尖享受。

大雪纷飞,寒风吹彻,红泥火炉下是亲人的目光。

那一刻,温上一壶热酒,切上几片卤肉,一瓮虾酱被揭开封口。


4.野植物


夏天的白泉里生长着数不清的野植物,比如荸荠,也就是马蹄,扁圆形,红褐色,样子像红山楂,多生长在白泉边、水田等积水少的泥土里。荸荠肉白汁多,味道甘甜,医学上有生津止渴,清肺化痰之功效,生熟皆可食用。而白泉的荸荠,因得益于泉水,又纯属野生,有着“地下雪梨”的美誉。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往事——2009年5月,彼时我正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就读,一天中午散文家周晓枫约我吃饭,位置在长虹桥《文艺报》社附近一家南方人开的餐馆,周晓枫女士在电话中说“那家店,就是马蹄水特别好喝”。那一天,我们点了一桌子菜,南方菜不比北方菜量大,箸几下子就光盘了,那道马蹄水是最后上来的,其味觉冲击让我在几秒钟内返回幼童。后来,我又约几位同学去品尝了一次。

“在白泉的浅水中,还生长着一种叫做‘菰’的水生植物,它叶如蒲草,根系发达,其嫩茎,特别是靠近根部的那一段,白润甜翠,口感好,无论是生吃、做菜、包水饺,都不亚于陆地上的其他菜品,当地人称之为‘茭白’”——看到这段资料,我的脑海突然亮了一下,印象中在《海子传记》里读到过有关茭白的叙述片断,急忙翻开书页,果然有这样一段文字记载:“穿过一条香樟树丛里的乡村马路,在一湾池塘边,海子的童年就显示在眼前——他一度赤脚在田野里玩耍,偷吃邻居地里的茭白,像只耗子”。

至于“菰”,其实应该叫做茨菰,在南方水乡也叫“慈姑”。形状如蒜头,似水仙,可做红烧肉,煎慈姑饼等等,皆是人间美味。后来,我在小说家苏童那里找到了佐证——他创作的短篇小说《茨菰》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小说中有对于茨菰这种水生植物的详细描述: 

 巩爱华的奶奶也在厨房里刮茨菰。我姐姐说她一眼认出那是来自顾庄的茨菰,胖胖的,圆圆的,尾巴是粉红色的。看见顾庄的茨菰就看见了顾庄来的人。

当然,茭白和茨菰是两种植物,但应该系同一科属尔。


 5.荷叶露


按照俄国作家普利什文的说法,泉乃是“大地的眼睛”——他大约指的是湖泊和森林中的泉潭。这位在森林中生活写作了一生的作家,大概不会把一汪小小的泉塘看在眼里。

而在中国北方,人们把面积不大的泉潭叫:水泡子。有一年自驾去呼伦贝尔,草原深处,沿途但见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子”,镜子般闪闪发亮,其实就是散落在大地上的“小湖泊”。在人迹罕至的草原,长满了蕨类、柽柳、干枝梅等植物,草丛开满各种野花。水泡子里的水,清洌是没得说的,但有一个缺点就是不太亲近人————当我试图下到水潭里游泳,顿感冰凉到刺骨,几乎在瞬间要冻坏关节。哪怕在阳光灿烂,气温很高的天气也是一样。

我只好遭蛇咬般尖叫一声,把探入水中的腿脚收回。

在白泉,一场小雨过后,我曾经把手伸向涌动的水中,结果迎接我的是一阵令人感动的温热。也就是说,白泉是亲切可感的,它不拒绝人类的亲近。

黄昏时分,像胡里奥.科塔萨尔观察玻璃窗上那些“粉身碎骨的雨滴”,我观察过一片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当风穿越荷塘吹动叶茎,荷叶在虚惊之余顽强挺立,似乎打了个喷嚏,又似乎差点绊倒,但最终牢牢站稳水面,几乎纹丝不动——因为它怕摔疼了潜伏于怀中的那一颗大大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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