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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志/新作

侯健飞:名士与历城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0年05月10日 浏览:3400 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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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生曲阜,成圣人。其实只要这七个字,齐鲁名山,济南名泉不觉失色。毕竟,世间万物,人和人的思想是灵魂,没有人类智慧的山水,无所谓美丑,只是山水而已。然而,我年少读书识字时,孔家店已经砸烂,孔孟之道万劫不复。那时先父解甲归田,以说书为乐,最爱隋唐宋史。最早印在我脑子里的山东地名,一是水泊梁山,二是齐州历城。梁山因水浒,历城有秦琼——即便此刻,一提秦琼秦叔宝,精神立刻振奋。“身高八尺,豹头虎眼,金盔金甲乌金靴,胯下黄骠马,一双金锏震风雷!”我心中的秦琼,一直山呼海啸四十多年,其神圣高大盖过天下英豪。

历城,因处历山之下得名,自西汉初年设县,有两千一百多年历史,它成为济南一个区,不过三十年的事。大城纳编小县,是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中国城市扩大发展的潮流,但从历史文化传承和名城名镇保护方面,尚有许多直得商榷的地方。我们可以想到,欧洲某个小城,小小的,可人的样子——陈旧的石板路氤氲在清新的空气中,珍珠一样精美的教堂,古玉一样温润的石板路和老墙,还有傍晚并不明亮的路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某一丛蔷薇花中,矗立着一个手持风琴的铜像。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就诞生在这个镇上,是一名乡村教师,她是第一个把乡村音乐定格在这里的人;或者,在某个小小邮递所广场上,一个绿色斑驳的铜人倚坐在条椅上,他很瘦,衣服还打着补丁,正在阅读一本书。你肯定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他却是这个小城最出名的作家,写过两本游记,已经去世一百多年。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外国的月亮圆,而是说,中国幅原辽阔,文明日久,王朝更迭,天灾人祸,文化遗产保存实属不易。

说历城,绕不过济南。济南的冬天,老舍先生写了,他还写了济南的秋天。其实,如果你真的了解济南的四季,就知道济南的冬天和秋天最不好入笔的,因为实在缺少特色。济南居黄河南岸,南面环山势高,北面黄河低徊,这在习惯南低北高的地理方位上,容易让人产生混乱思绪。不好写才写,不好写才能写好,这就是大师。老舍先生说,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了瑞士,把春天赐给了西湖,所以只好写了济南的冬天和秋天。其实,哪里没有春天和夏天呢?老舍厚道,觉得不能把一个地方的风光写绝了,他要把容易入画的春天和夏天留给后人,但后人才疏学浅者多,好在,都还有自知之明,所以,《济南的冬天》发表八十多年后,至今没有一个作家写出《济南的春天》,或者《济南的夏天》。

新时期历城归了济南,名气确乎越来越小了。生活在历城的几位文友有些失落,只有讲到千佛崖、四门塔和华不注山,他们才面露笑容。我的看法是大可不必。就像北京,谁不知道先有潭柘寺才有北京城?历城也如北京的故宫,故宫之大,是集中华古文明大成之大,无论承德还是台北,总会显出小来。

天地承载万物,万物记载文明。无论大城小县,能在几千年历史大浪的冲刷下留存下来,除名川大山,名士、良吏至关重要。所谓名士,就是有才华的文史名人。而良吏不言自明。就像三股麻绳,名士、良吏和名山大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不成名城名镇,缺一不成名胜古迹。

我慕历城,是因为它小中见大,大非大小之大,而是某种精神。中华文明,儒学为源头。如此小小的古县,多位名士、良吏却青史留名。今天不谈良吏,即使良吏对人类文明贡献无比巨大。历城名士中,我尤敬闵子骞、秦琼和刘庭式,因为此三士就是孝悌、忠勇和信义的典范。

入则孝,出则悌,圣贤根本。《论语·先进》有“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春秋时期,孔子有七十二贤徒,闵子骞是其中“十哲”之一。子骞十岁丧母,其父再娶,但继母李氏对他百般虐待,给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做的棉衣,絮的是棉花,给子骞棉衣絮的是芦花。寒冬驾车外出劳作,子骞冻得发抖,其父以为他装病偷懒,一鞭抽下,芦花乱飞。父亲发现真相后,决定休了李氏。但子骞却双膝跪地以情动父:“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留下高堂母,全家得团圆……”后人把这一故事称为“单衣顺亲”或“鞭打芦花”。又有诗称赞:“闵氏有贤郎,何曾怨后娘;车前留母在,三子免风霜。”我读子骞故事,常常不能自己,不独为他入则施孝继母而感佩,更为他出则关爱兄弟而涕零。宋熙宁七年,济南太守李肃,在闵子骞墓前建祠堂,苏辙作文志念。祠堂内有一幅对联是:士各有志,一代高风推汶水;孝本无心,千秋知己问芦花。

秦琼,字叔宝,其忠其勇,历史早已定论,不然,不会成为中国百姓保佑平安的门神。小时候听父说书,秦琼当锏卖马,为朋友两肋插刀,总是热血偾张。长大后从军,渐渐崇尚“士君子之勇”。孔子说,勇发乎仁。士君子是儒家的理想人格,讲究仁义道德,士君子的勇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而是为了正义公平。孟子也说,这就是士君子的“勇德”,勇本三分,德为贵,有德才为士。如此再读隋唐,秦琼士君子人格跃然纸上。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官盗难分。好汉秦琼,曾在衙门供职,有一次押送犯人,与同伴在潞州分别时,忘了分行李,路银全被同伴带走。秦琼困在王小二客栈,衣食无着。小二势利,劝秦琼放掉犯人,变吏为盗,遭秦琼怒斥。秦琼卖光随身物品,又典当了双锏,才勉强度日。秦琼爱马,视坐骑黄骠马为兄弟。某日,秦琼重病店中,小二又暗示他,可以卖马换钱。秦琼看爱马骨瘦如柴,几近饿死,不觉潸然泪下。他请小二将黄骠马拴在庄南大槐树下,树挂一牌,上书:良马识英雄,分文不取。当时,另一个名士单雄信路过,听说有人赠马觅英雄,便去相马。秦琼早就听说单雄信是一条好汉,只是眼下穷困潦倒,羞于颜面,不肯相交。他叮嘱小二,马赠雄信,但不要说出叔宝真名实姓。后经王伯当引见,使两位英雄相识,单雄信把秦琼接往二贤庄,精心养病八个月。离别时,单雄信为其黄膘马配上了金镫银鞍,并以重金接济,从此二人结下莫逆之交。随后,在推翻隋王朝的农民起义中,兄弟二人同仇敌忾,为起义军创造了不可磨灭的业绩。唐朝兴起后,秦琼对太宗李世民忠诚一生,终身保唐,单雄信则抗唐到底。尽管秦、单二人在政治上分道扬镳,各为其主,但患难中结下的兄弟情谊始终如故。《说唐》中的“秦琼建祠报雄信”,说的就是秦琼听说李世民擒了单雄信,飞马来救。刚赶到阵前,雄信头已落地。秦琼不顾李世民猜忌,抱起雄信的头,跪在地上,悲痛欲绝。李世民深受感动,允许秦琼将雄信夫妻合葬在洛阳南门外,并起造一所祠堂,以报潞州知遇之恩。
今天的历城,有齐鲁首邑之誉,有后人说,此提法或可出自苏轼、苏辙兄弟。文人轶事,一说一听罢了,倒是苏轼写历城名士刘庭式义娶盲女的故事,因为苏轼词、书名头太大,反而流传不广。
苏轼在当密州知州时,齐州历城人刘庭式在他手下做通判。某天,在齐州做掌书记的苏辙听说,刘庭式在没有考中进士时,曾商议迎娶同乡农家女儿。刘庭式考中进士后,农家女却因病双目失明。女家因家贫女盲,不敢再提双方婚约,也有人劝刘庭式迎娶农家幼女以践婚约。可刘庭式却正色道:“我的心已经许给她了,虽然她人瞎了,我相信她的心也许给我了,我岂能辜负她和我当初的心意?!”于是,刘庭式隆重迎娶了盲女。苏辙听了刘庭式的故事,专门写信给哥哥苏轼,赞扬刘庭式通晓礼仪、有信有义。多年之后,刘庭式盲妻病死在密州。刘庭式十分悲痛,为盲妻举办了隆重的丧事,一两年还没有从悲哀中解脱出来,更不肯再娶。苏轼有一次问他:“悲哀生于爱,而爱生于美色,您娶盲女,并与她一齐到老,这是坚守道义。(但是)您的爱又从何而来呢?你的悲哀又从何而来呢?”刘庭式回答:“我只知道失去了我的妻子而已,她有眼睛是我的妻子,没有眼睛也是我的妻子。我如果是因为美色而生爱,因为爱而生悲哀,那么美色衰减,爱也会废弃,我的悲哀也会忘掉。那么,那些扬袂倚市,目挑而心招的风尘女子,岂不是都可以做妻子了吗?”这是苏轼《书刘庭式事》一文的原话。我每读至此,都为前辈文豪苏轼感到一丝惭愧。虽然文中苏轼说,他被刘庭式的话深深打动,并预言刘庭式将来一定会成为功名富贵的人,可我还是看出苏轼藏在文字后面的讪讪和渺小。“如果他不能取得尊位,就一定会得道。”这是苏轼为了掩盖自己的寡情,在该文中对刘庭式作的美好祝愿。文章最后写道:“昨日有人从庐山来,说刘庭式现在在庐山,主持太平观,面目神采奕奕有紫光,在上下峻岭山道上,往返行走六十里就像飞一样,辟谷不食已经几年了,这难道是没有得道而凭空这样的吗!”苏轼毕竟是有思想的人,借用如椽之笔,为刘庭式,也为自己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从古到今,历城名士辈出,除闵子骞、秦琼和刘庭式之外,还有西汉时请缨报国的终军、北宋“读书堂”主张蕴父子、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明代诗人李攀龙;清代乡贤马国翰等等。生于历城或葬于历城的良吏有:千古大贤鲍叔牙、贞观名相房玄龄、元代好官张养浩、明代廉吏张鼐、清末名臣丁宝桢等,可惜篇幅所限,不能一一道来。

清明前夕,与历城友人静坐秦琼祠前,看周围房新瓦洁,看老人安适晨练,听百灵欢歌,遥想心中英雄秦琼,远在昭凌陪太宗安卧,顿觉如重返贞观盛世,百感交集,心旷神贻。忽然又想,自己虽身在行伍,但也算半个文人,既到历城,不早日谒拜辛弃疾、李攀龙和老舍,简直罪该万死。

历城友人告诉我,辛弃疾故居,位于历城区东北的遥墙镇四风闸村。李攀龙的“白雪楼”初建在历城王舍人庄之东鲍山下。

友人最后说:“其实,李清照也是历城人,但章丘人不同意。”我笑了,说是啊,为什么要争这个呢?老舍先生是北京旗人,但他说,济南是他第二故乡;至于李清照和辛弃疾,只要后人知道,宋词有二安,“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以幼安称首”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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