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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志/专栏

赵 峰:唱戏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0年12月10日 浏览:3210 原创



学什么,也搁不住一门心思使劲。不是我有多聪明,唱戏没用专门学就会了。其实,大多数人对于歌和戏,都是听着听着就脱口而出的。只要不做专业要求,曲子和段子能唱顺溜就行。拿行内尺子卡,不公正不说,那样二般人也难过关。当然事有例外,玩家出口曲惊四座者,也大有人在。芸芸众生,潜藏的大才情多得是。

侯宝林说不少人学艺都是跟“录老师”,如此说这样的老师还真不少,像是更早的“广老师”“匣老师”、还有“留老师”。它们分别是录音机、广播、收音机和留声机,相当于现在的远程教学。不过眼下更便利了,电视有专门频道,更有MP3、MP4的,手机下个软件,想听就听。戴上耳机听,可随时随地,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但这样学出来的本事良莠不齐,和手把手的口传亲授、耳提面命差距很大。当然,爱好能到啥程度都行,无标准可依,更不需要摸高。唱着玩去拜师,有些小题大做。

唱出来的角,都拜了一堆师傅,一旦“认祖归宗”,基本就嵌进门派,再动就容易坏“规矩”。在一个流派浸染深了,色谱确立了,或梅或程或其他。若有闲情跳出来,去另一色过把瘾还行,真和另一谱系的色去比,肯定会逊色。史依弘的梅没得说,有“北胜素,南一弘”之说,她常去“程园”闲逛。如此翘楚,声腔和程门徒子一比,却也厚薄分明。玩家不投门子,能听得都是师傅,想跟谁跑都成,没人拦着。别说跨流派行当了,剧种都可以跨。这山望着那山高,奔过去就是。玩就是玩,没有啥禁锢,像云雀一样无拘无束。

玩家求一乐,不用去铸就辉煌。玩,轻易不要钻套子,趣就如浪花云朵,不能拘也不能采。一旦不能随心所欲了,成了繁重功课,和初心也就渐行渐远,失却了本真。有票戏下海的,如俞振飞。他不是在河边走而已,早就湿了鞋子和衣服,干脆扑进大海,畅游个痛快。到了他这光景,也就瓜熟蒂落。我更看好张伯驹和欧阳中石。二位活络好,张口有好儿。特别是张伯驹堂会唱《失空斩》,居然由余叔岩扮王平,杨小楼扮马谡。二位泰斗傍戏,这票玩到这份上,天下无第二人能独享这份荣耀。但,就是不下海。

我开始跟着广播瞎哼哼,啥都来,生、旦、净,近乎全活。唱得最多的是老生,郭建光、杨子荣、李玉和,张嘴就来。无知无畏,真好!年少有嗓子保障,唱民歌都没问题,调门高上去还有亮度。嘴里也利索,民歌里的零碎,那些嘟噜和丫儿吆啥的,也能交待得清清楚楚。感念我的故乡,环村皆水也!洗得我嗓子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杂音儿。可惜后来倒仓,变粗变短了,还有一丝的劈,只能用小嗓。用“倒仓”说事,有些过分,跟真是那么回事似的。哼二黄也只能到降E,再高就爬不上去。上中学时喜欢梅,比葫芦画瓢,摁着《霸王别姬》《贵妃醉酒》《杨门女将》折腾。梅先生的我倒是没听多少,主要是听李维康,后期听李胜素、史依弘。梅派阵容太大,角多得眼花缭乱,得挑着听。

偶然听张君秋,大惊!海参里吃出鲍鱼味,整个一“佛跳墙”。单纯说唱腔,比梅馋人。真的能拉住我不放的是薛亚萍,她是第一个出口就能打倒我的人。在唱腔上,薛亚萍融进去更多独有的东西,她的“疙瘩腔”天下独步。出新不易,这一点就足以安身立命,光彩照人。张腔像迷宫,委婉幽咽,拖腔尤其耐听。听薛亚萍,如喝顶级大红袍,转着圈地舒坦。到底怎么说薛亚萍呢?她一句就足以能定住人,像是被点了穴。再两句,就醉得一塌糊涂,听完一个段子人就“烂如泥”了。合上眼,不愿意醒来。

跟着“录老师”学,《状元媒》二黄原板“自那日”,我知道“日”得唱“rei”。这属于什么辙,不去细究,自行车只管骑,至于零部件咋回事,不用去管。《玉堂春》的反二黄“崇老伯他说是冤枉能辩”好听要人命。再就是《望江亭》里的一段四平“独守空闱”,我哼得最多。这些段子都是二黄,西皮我也能来几段流水,像是《坐宫》,还有耳熟能详的“苏三离了洪洞县”。张派《望江亭》有个大段子,“只说是杨衙内又来搅乱”是南梆子,可惜太长,我始终就没弄囫囵过。梅派南梆子,“看大王”是经典,算是我唱得最熟的段子。

朝秦暮楚,继而又跟着程疯跑,嗓子折磨得有些难受。唱程太压抑,不久就善罢甘休了。只是程腔实在好听,基本没有间断过。开始听李世济,后来刘桂娟、迟小秋,最后定格张火丁。兴趣老是游移不定,还追逐了一阵子孙毓敏。可花旦俏皮的黄鹂腔,真对付不了,老黄瓜刷上绿漆还是不滋生。人老了声带厚,想效颦小丫头,一跳一蹦地走路,身体不允许。尚派是个禁区,尽管多年前我就认识风韵的鞠小苏,还有陕西的孙明珠。看过鞠小苏《昭君出塞》,孙明珠《擂鼓战金山》,尚派戏却一句也来不了。就是爱好层面,面面俱到也难。

薛亚萍的学生张双捷、李青,都是省市京剧院挑梁青衣,相熟后跟她们搁伙过不少次。李青还拿过梅花奖,和她们玩不能说交流,说指导更确切,不然就有不谦虚之嫌。很多时候,三言两语的点拨,对于野路子,会丢疾去病。当然,不吃这碗饭的好处,也用不着刻意正经八百地掰扯。科班和杂技体操差不多,生生地把僵硬压进模子,越禁锢越柔软,越束缚越自如,早年很多角是打出来的。玩,一旦想参赛拿奖,就错了路径。若是遇上争强好胜的朋友,满嘴你高我低,敬而远之地好,谋利和图乐的不是一家人。喊几嗓子开心便罢,第一和末尾,在自娱上都有意义。我几乎不参与任何票社,怕这些踊跃争先、不甘人后的朋友把我排进他们的榜单。

见过不少角,数一数阵容够华丽。李世济、尚长荣、张春秋、李胜素、于魁智、孟广禄、史依弘,名票白燕升也算一个。我班门弄斧,当李世济面敢唱《锁麟囊》,守着张春秋敢《贵妃醉酒》。虽有自知之明,亦不用说斗胆那类酸不几的话。我清楚地知道业余和名家的距离,更清楚类我等初级中的初级,到底是个啥东东。我觉得如有机会尽可能多和名家碰撞,更知天高地厚,近距离赏高天流云更受用。这应该就是取法乎上,学习的“势利眼”倒是要得。契柯夫颁发了不少资格证书:大狗叫,小狗也叫。让很多人胆大妄为有了“依托”。

我的小爱好繁杂,除了戏,还码字等。我喜欢说我是文学票友,偶尔加资深二字。结识方荣翔先生二公子方立民兄,他对票友的界定却是:只有登台彩唱过才算票友!立民兄一言就把我赶出了票友“队伍”。唱既然算不上票友,写也没有斩获过什么奖之类,说自己“文学票友”,那更是不自量。我却觉得爱好层面的事,不用和谁比,“不思进取”才好。

年纪大了不知慎言却更慎行,交往到了极度挑剔的程度。情不投、意不合就渐行渐远了,无关高傲和谦虚。一过知天命,再去无聊,只能自讨无趣。不该去的地不去,不该见的人不见。外面的事自己做不了主,乃至家人未必会唯自己马首。给自己行为做一次主,给自己大脑当次家,独断专行一回,也不过分。一生不“私”自己一阶段,遗憾莫大。世间烟云,人皆过客,无高低好恶之别。一个闲人,去人场自寻烦恼,实在乏味。各种场都有陈规陋俗、繁文缛节。

能玩在一起需志趣相投,一眼能来电的那种。偶和省内几位老师朋友一聚,全是京剧天地,吃饭时穿插唱几嗓子,不亦乐乎!老师朋友中有教授、作家、书家、情调官员,都是懂戏爱戏还有共同话题的人。不然,一方出声,对方只能目瞪口呆,反应冷冷。水里投进块石头,不溅起片水花或是涟漪,这场景尴尬。人和人相通,除了三观,再就是兴趣一致。古人说,三五好友,或好友二三,珍贵且难得。高山流水、雪夜访戴是交往极致故事,近乎写意,也是文人交往的一抹飞白。更多的写实人际,是生命和生活常态。我等碌碌之辈,无高古之求,熬日子混饭吃,图个耳根心里清净罢了。

年后不几天科比突然走了,飞机失事,场景惨烈。在武汉冠状病毒笼罩的时刻,好几天我都心神不宁,戏懒得看,张不开嘴。同胞遭此大难与科比意外,搅在一起,让人无语无措。科比天分超高,却要每天早四点进入球馆训练。最终,世界篮坛巨人乔丹身边,又站起另一个巨人。天赋和勤奋让他抵达了峰巅,他也最好地诠释了二者完美联姻。中国人说天才:干啥啥会,一点不累。说得异常轻松。像唐伯虎那样,天天一帮人喝酒扯皮,下笔就能惊鬼神。我属于笨人,且慵懒,无论做什么都皆浅尝辄止。一说到才,我就气馁不已,老觉得上苍偏心。喜欢的事常三分热度,兴趣转移,写作一放就十多年。再有乐器,我弹不了键盘,却叶公好龙地弄架钢琴放家里。还有戏,也是忽冷忽热,一曝十日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朋友直言说我不是唱,是喊。我的唱实属荒腔凉调,觉得这评价倒是恰如其分。写作更是,多年不见精进,注定不会有啥出息。

啥都想干,却干啥啥不行,就说我是玩,给自己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罢了。

孙犁说他自己除了写作,最爱写字和画,结果都拿不成个。孙先生是荷花淀宗师,那自是谦逊的话。我见过孙犁的字,线条有些拙,和他水灵灵的文字大相径庭。从大处看,都是没出现实主义范畴,又是统一的。我不厌其烦地说了一堆,都是实话,非抛砖引玉,自己客气贬自己几句,引得一片廉价和假惺惺的夸赞。我等只有在艺术殿堂门口转悠的份,写作、唱戏都一样。笨人莫乞求成,求一快,是最终要义。处处开花者,那是天才。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再过些年,不再为衣食劳碌奔波时,就想找处静寂的山里,耕作、读书、品茶、唱戏。偶有二三好友常往来相聚,乃老境人生快慰。仅需“方宅一两亩,草屋三两间”,有“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作伴,远处有红叶、野花,常有白云升起。当然,这不是出,更不是逃,如没互联网的地,风景再美也不去,不能听戏唱戏,日子会寡淡如泔,外面的纷繁大世界我要时时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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