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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家/档案

燕燕燕:凤冠梦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0年12月10日 浏览:2420 原创



在越剧《碧玉簪》里,书生玉林曾误会妻子秀英不贞,对她百般羞辱,真相大白后,悔恨不已。后来他考中状元,捧了一顶凤冠来向她请罪,爹娘婆婆也轮番相劝,但秀英执意不肯接下。如此僵持了许久,玉林在一旁为难,直叹凤冠捧得两手酸。最后当然还是接了,夫妻团圆收场,这一出戏就叫送凤冠。

我看戏最爱看戏里的行头,七彩戏衣颜色鲜亮,再佩上晶莹的头面首饰,那一身的光彩就足以在台上造一个锦绣的梦了。尤其是凤冠,嵌有数只口衔珠宝串饰的点翠凤凰,又镶上满满的雪白珍珠,光灿灿,沉甸甸。不论是刚出阁的羞怯小姐,或为人妻已多年的贤惠妇人,戴上它都立现庄严,神情面容顿时矜贵起来,因为此后就是威风赫赫的诰命夫人了。

光灿灿,沉甸甸,凤冠像是一个女人的梦。青春梦,富贵梦,妻以夫荣的梦,平步青云的梦。戏里的女子,少有刚好就嫁给状元郎的,大多是许配了布衣书生,要陪他受穷,伴他苦读,有朝一日,天遂人愿,男人出了头,凤冠是他颁给妻子最贵重的荣耀。

但凤冠岂是那么容易得的,王宝钏要在寒窑守十八年,秦香莲吃尽苦头也没得到,最没福气的是朱买臣的妻子,熬了那么多年都看不到希望,改嫁后他却当了会稽太守。

昆剧《烂柯山》是拿“朱买臣休妻”的故事改编的,名家张继青与丈夫合演过剧中的朱买臣夫妇。关于朱买臣,《汉书》中这样写他: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刈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

家徒四壁,他丝毫不忧心,担着柴还要大声唱歌,妻子制止他,他唱得更高声,全不顾路人嘲笑,不顾妻子脸红羞耻。这出戏开场时,崔氏已备好休书,打算离了他另嫁别人。

决别的那个夜晚,烂柯山下,彤云密布,朔风顿起,朱买臣无法上山打柴,两手空空回到家中。家里余下的米,是一眼看过去能数清楚有几粒的,他要崔氏多兑点水,熬一锅米汤充饥。崔氏吵闹哭泣,他不急不恼,只是陪笑劝慰。这个看上去又穷又酸的男人,对前途一直怀有奇异的乐观,认定自己总有一天是要做官的。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她心情如此恶劣的时候,还使出一计来逗她。他说家中有个宝贝,若是她戴上能压得住,便是做一品夫人的命。然后让她端正坐在椅子上,自己拿出一个米筐,盖上一块红布,站在她身后给她戴了,问她:可压得住么?她迷迷怔怔,有片刻竟真的以为头上是一顶凤冠,头左右摇了一摇,娇声细语地说:压得住的。他大笑:如此,这一品夫人你做定了。听此言,她不禁将手掩口,柔柔地笑了两声。倏忽间又醒悟过来,取下看时,不禁勃然大怒,将那筐子狠狠朝他掷了过去,满腹的悲愤瞬间全都涌出,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二十年的夫妻,青春年华全交付了这个穷儒书呆子。有爱,也磨去了;有情,也伤尽了。古时女子没有谋生的能力,嫁个男人,指望跟着度日,但他连妻子的身衣口食都不能保。到如今,他还要她再守一守,她是真的守不住了。

取出休书,上写道:会稽朱买臣,卖柴作生涯,赡养妻难活,休后任再嫁。逼他按了手印,又丢下响铮铮的绝情话:从今后我与你,犹如高山劈竹,势在两开,大海捞针,离难再见。

她改了嫁,“指望换个奢华年少”,却又嫁着个泼皮无赖,对她稍不如意就打骂。她受不了,又离开了,借助在别人家。这时还说什么追悔,说什么羞恼,造化惯常戏弄人,更没料想的是朱买臣竟真的发了迹。

得知朱买臣做官的那日,崔氏做了一个梦。张继青曾被誉为“张三梦”,因她在“惊梦”“寻梦”“痴梦”中都有出色表演。这出戏中崔氏的“痴梦”,她演得着实精彩。传统舞台,不用任何现代手段,道具只一张椅一张桌一根烛,伴着檀板轻敲,细细的管弦,她已化为戏中的妇人,唱着她的绝境与企盼,凄怨和痴迷,呈现出一番虚幻迷离的梦中之境。

台上的她,着一身缁衣,坐在桌前,渐显困倦之态。此时走来一队人,有院公,皂吏,和手捧凤冠霞帔的衙婆。众人轻轻叩门,说是奉了新官人的命,来接旧夫人,她不禁手舞足蹈,欢喜无尽。衙婆给她戴上凤冠,珍珠在头上颤颤摇摇,每一颗都像此后璨然的人生,她叫道:哎呀,妙呀。那霞帔金铺翠贴,她一把扯过披在身上,拍手笑道:哎呀呀,有趣啊。众人向她下拜,齐呼夫人,门外有绣幕香车等着接她上任。在梦里,她若喜若狂,若痴若颠。

梦太美,梦里凤冠似白雪。但最伤心时,莫过于醒来后只见破壁残灯零碎月。这一夜,崔氏流干了千行泪。

她最后一次见到朱买臣时,他身着大红袍,腰间扣玉带,足蹬朝靴,头戴乌纱。会稽街头,遇到拦路的旧妻,她衰老,寒酸,黑衣上系一条白布裙,但她想着要配得上新官人的喜气,于是在头上插了一朵大红花,对着他声声呼唤丈夫老爷。在他眼里,她已与疯婆子无异。

到底是聪明的读书人,会想得出马前泼水这样称得上刻毒的计策来。崔氏跪下,用手拼命去掬地上的水时,是一个女人最卑微与绝望的一幕。他就是要让她知难而退,再也无话可说。

其实他不该怪她当初势利薄情,因她求的只是一个温饱,要的是只是一个顾家的丈夫。尘世中人,今日难知明日事,唯一确定的是眼下这一刻会不会挨饿。况且,当初就算她守得下去,正如戏中所说:“我闻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且易一妇。”那么,他发迹之日,焉知不是她下堂之时?

而她更不能怪他不念旧情,她狠心离开的那夜,他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寒冬天又被泼了一身冰冷的水,一句也不能言。那一夜,他不知是如何度过,此后日日夜夜,念及到此事,又不知是如何度过。破镜纵然能圆,心碎过如何缝补。

爱已到尽头,覆水难再收。崔氏这样的女人,也有着亮烈的羞耻之心,转而投水自尽。

她从凤冠梦中醒来,也从一切的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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