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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樱:一曲箫声为谁寄
人生在世,最难以忘怀的是双脚踏上故乡那一瞬间的气息与记忆,那种浓稠的无可名状的感觉或曰乡愁。那种感觉,是儿时孩童放学回家的兴奋,还没拐进胡同就摇晃车铃或大喊一声,“娘,我回来了!”那种感觉,是成年后回家探亲的激动,还没迈进大门就迭声喊道,“爸,妈,快出来接接我!”
四季轮回,日月更替,故乡在我们一步三回头的眺望中慢慢走远,父母在我们长大中加速老去,空气中萦绕的声音与气息,在心头滚动,每一次碾压都会不经意间带出一些惆怅,一些忧伤。
从莱芜吴伯箫旧居回来后,我好多天难以平静。去莱芜是某种召唤,也是我由来已久的心愿。吴伯箫——那个语文课本上曾经出现过的名字,宛如邻家老伯般慈爱亲和,娓娓道来,当我一步跨进他昔日住过的四合院时,内心深处的乡愁立马睁开眼睛,竖起耳朵,恍若找回昔日的疏离感。这里有个好听的名字,凤城街道吴花园社区;这里有动听的乡音,莱芜老乡们热情招待,方言里流转出的直率与善良,沾有草茎的清馨和泥土的芬芳。
凡是读过吴伯箫作品的人,没有人不喜欢他的散文。第一次知道他与济南的渊源,源自著名散文家戴永夏先生。他的散文集《片羽寸心》中,曾经写到向吴伯萧约稿的一件往事。当年,戴永夏时任济南出版社《中学文艺》编审,他亲自登门向冰心、臧克家等大家约过稿,经臧克家介绍,他诚邀吴伯箫为刊物写篇文章。不久,吴伯箫寄来一篇《〈中学生作文选评〉序》,并附信道,“今寄上《中学生作文选评》序复印稿一份,请看看能用不?该书虽然印了一百万册,少年之友不一定都能看到,在刊物上发表,也许不算多余的。”相隔几天,吴伯箫发现这篇文章有几处不妥之处,再次致信,同时向编辑致歉道,“写作非专业,‘疲于奔命’。未能及时供稿,迫不得已又潦草塞责,请原谅。”后来,稿件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发表成为一大憾事,但这段书信交往成为文坛绝响,见证一位大家虚怀若谷的风范和品格。
在吴伯箫故居驻足,就像回到乡下老屋的熟稔与自然。传统院落、略显破旧,可见三间南屋、五间北屋,东西屋各两间,院墙斑驳,屋瓦泛黄,处处流露岁月的痕迹。我喜欢这里的旧,没有簇新粉刷的装饰,没有流行元素的干扰,弥漫岁月沉淀的味道。因为旧,所以真实,恍若推开一扇记忆之门,“吱呀”一声响,揭开厚厚尘土,迈入时光隧道,回到吴伯箫的童年时代。这里是童年的现场,亦是乡村的教堂。吴伯萧,原名熙成,出生在半耕半读富裕之家,据《吴氏族谱》记载,祖父吴翰翔是前清太学生,“生平简约,刚毅自持,身务农商而最喜读书者,寝食不忘教子一经之语,子孙率多某学毕业,皆公喜尚读书之所致也。”其父吴式圣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崇尚勤读修身,其家学精神谱系一脉相传,吴伯箫7岁跟父亲读书,13岁考入曲阜师范学校,16岁毕业后进入青岛大学工作,结识了闻一多、洪深、老舍、王统照、孟超等人;1935年,29岁的他担任莱阳乡村师范校长,四年后他奔赴延安,投身革命文艺宣传工作。
没有人能脱离时代洪流的裹挟与洗礼,动荡年代的文艺创作更加崎岖多险。有人说,那是一个“没有散文”的时代,前有抗日烽火,后有文艺整风,到哪里安放“砰砰”乱跳的心灵?似乎找不到出口,我始终觉得,文化薪火,哪怕一小簇火焰,也是磷火,“木制车轮上的散文”就是最好例证:小菜园的一畦绿意,脚踩纺车的“吱纽”声响,窑洞里的动人风景,直插云霄的嘹亮歌声……都被吴伯箫尽收笔下,用心捂热,如火如炽,暖彻胸膛。这份紧贴着胸膛一起跃动的火热,是革命人不灭的理想,是教育家不坠的志向,也是散文家不倦的诗情。谁能想到,他写作之初也曾为了卖稿子,攒够回老家的路费,为了写好应景之文,他除夕逛大栅栏,回来完成《除夕时记》,当场换来五块大洋,勉强度过难关。
置身吴伯箫故居,目光拂过那些陈旧的物件,任由阳光掸走尘埃,滤掉昨日心事,我仿佛隔空与他促膝对谈,是一个晚辈的唐突造访。不,就是邻家二妮子抱着作业本前跑来请教,也不见外,自己搬个板凳坐在方桌前。他呢,立马放下手里的碗筷,转身戴上老花镜,俯下身来为我讲解。于是,那些乡情乡音一股脑儿地滚落出来,恍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叫人迎面撞个满怀。儿时,他与祖父骑马外出,春天龙潭赏梨花,白的更白,秋日矿上赏枫叶,红的更红,冬天出门寻梅花,瞰炊烟,到岭巅头,“领略那直到天边的皓洁与荒旷的时候,却是一个奇迹”,祖父雪白的胡须,同宏亮大方的谈吐烙印在他心灵深处。邻村上学那小半年,去校门口尚二叔家串门乃一大乐事,“跟着尚二叔打猎,在我是欢乐的节日,带着提提药葫芦,都感到是很美的差使”;他的童年里也有“闰土”陪伴。去县城高级小学读书,周末放假归来像是放飞出笼的小鸟,他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到了家不着急进屋,先是一溜烟儿钻进自家菜园子里,手摘几个黄杏吃,再看看那长势喜人的蔬菜,“韭,白菜,莴苣,都绿生生一畦畦地长着,山阴道上,真有些应接不暇。衣边掠着新绿,眼里饱着秀色,就近了闻闻,采一点尝尝,我愿投笔学农了。”好个真性情!这无不为他以后的作品打下精神底色。东山来了讨饭的母女俩,吴伯萧的祖母收留了他们,他与这个姓李的小伙伴亲密无间,披着蓑衣去河沿上玩儿,挽起裤脚下河摸鱼,傍晚归来两人烹鱼饱餐,后来小伙伴离开时,他忍不住掉过两滴泪。
童年是人生的黄金,童年是生命的希望。尽管家乡只留有他童年的足迹、声音、气味、颜色,但是,却是最弥足珍贵的记忆,循着这些跫音或痕迹溯流而上,依稀寻到拓印在他心灵版图上的莱芜情结。如他在《荠菜花》中袒露心迹,“一个人是会凭籍了点点滴滴的物什,憧憬到一大堆悠远陈旧的事上去的;您,不晓得怎样,于我,这却成了牢不可破的习惯了。”所谓习惯,即是无论走到哪里,心灵都朝着故乡的方向,无论漂泊何处,心上都系有带着体温的红绳——每当轻轻扯动,就会牵拽出诸多乡间往事,如搅动五脏六腑,顿觉丝丝拉拉的隐痛,胸臆间充塞莫名的感伤,令人不能自己。
午后的阳光肆虐,透过窗户照射进屋里,移动的光斑打在书桌上、座椅上、卧具上,那飞飞泛泛的影子,似蝶如羽,是谁的思绪?又是谁的梦想?我的耳畔回响着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如鼓重锤,在心底砸出万千涟漪。离家求学漫漫路,投身革命奔波忙,泛黄《羽书》传家信,终老骨灰撒泰山。试问,一曲箫声为谁寄?荡气回肠乡情立。七十六载匆匆过,泰岳山巅歌声泣。以歌当哭,乃是写给家乡的情书,献给宇宙的天籁——
他是延安精神的歌者。追寻他的红色足迹,莱芜、曲阜、延安、长春、北京……他在延安期间创作的《记一辆纺车》《菜园小记》《窑洞风景》等至今传诵不衰。他曾说过,延安文艺座谈会是自己创作的“分水岭”,其实他的精神光谱始终未改底色。发生在家乡口镇的“八月十五杀鞑子”事件,如箭鏃般发射出他的家国情怀,“啊,鸡毛翎子文书,飞啊!去告诉每个真正的中国人,醒起来,联合了中国人真正的朋友,等那一天,再来一个八月十五!”因为还没见过长城,他又发出深情呼告,“长城我是终于要见见的!……长城!登临匪遥,愿尔为华国作障,壮起胆来!”字字肝胆,句句铿锵,让人不禁血脉偾张,有种直击心灵的精神共鸣。
刚开始写作那会儿,我从网上买过一本《羽书》,后来束之高阁,直到多年后重新找出来阅读,才真正了解到一位济南老乡的真挚心声!谁能想到,这本小书历经炮火洗礼,九死一生终得问世。1938年,吴伯萧投笔从戎,奔赴延安。离开的前一年,他把一本沉甸甸的文章剪贴集,亲手交给了离开青岛前往上海的王统照,这是他大学毕业后六年里写的全部东西,堪称“文学托孤”。后来,在上海,得知巴金编辑《文学丛刊》,王统照力荐吴伯萧,以散文《羽书》题目给这本书命名,并亲自作序。我始终觉得,战乱时期一本书的“诞生”,好比一束火把瞬间照亮精神星空。直到1949年抵达长春后,吴伯萧才收到桂林版的《羽书》,距离初版本已经过去八年,不得不叫人感叹战争的阻隔和信息的封闭。如今,当我再次打开《羽书》,就像打开一段段尘封的延安往事,触摸这些诗意厚重的文字,我似乎置身那个时代,感受到共产党人的滚烫心跳,就这样与历史遥相凝视,轻盈,弥漫,久久不能平静。
他是大美莱芜的歌者。他没有躲过包办婚姻的裹挟,却在封建压制中闯出一片晴天;他没有逃过“文革”时期的批判,却在黑暗笼罩中熬过生命寒冬;他没有忘记父老乡亲的叮咛,心心念念的是莱芜的山水、亲人的牵挂、故乡的菜园、泉水的叮咚,临终之际立下遗嘱,“自己就想把骨灰撒向泰山。借机会子女可朝东岳,登玉皇顶,看日出。眺望都没有看到过的父祖的故乡,永远留下一个光芒万丈,时时向上,满怀欢快的印象。”一个光芒万丈,“在光芒下大声说着光芒”的城池;一个光芒万丈,在莱芜梆子腔调高扬回荡的地方,他一路奔走,尽情放歌,那歌声穿越五岳之巅,济水之南,掠过龙潭星现,雪野微澜,追随汶河西流,宫山夕照,待晚霞满天,赶忙收紧衣袖,一把倒入夕阳的咽喉里,不见踪影。
“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山东兰陵走出的王鼎钧,念念不忘老家的垂柳,以及插柳口跟“疯爷爷”学诗的场景;济南走出的国学大师季羡林,深深留恋这里的泉水、油璇、长果仁,“济南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我的足迹”。对于吴伯箫来说,莱芜是家乡也是人生富矿——嬴牟之地,齐鲁接壤,文化交融,地气旺盛。从地图上俯瞰,莱芜地处鲁中山区,西临泰山,背靠沂蒙,像极了一只向西倾斜的金簸箕,把周围的山川、河流、草木、农作物产尽揽其中,包括声名在外的莱芜香肠、高庄芹菜、陈楼糖瓜、莱芜生姜等,同时也兼容并蓄,造化钟灵毓秀,将齐文化和鲁文化揉搓捏合,得长勺之战、夹谷会盟、管鲍分金等千古史话之芳心,沐孔子观礼、孟子谈葬、雪蓑挥笔圣贤精神之光芒。怪不得《全唐诗库》曾对莱芜不吝赞美,“传闻有鸟集朝阳,讵胜仙鳬迩帝乡。云间海上应鸣舞,远得鹍弦犹独抚。”我常常想道,这只金簸箕是不是神仙路过此地,不经意间遗落的金杖幻化而成?从此,莱芜成了“人人都愿来,来了不愿走”的好地方?这些绝非无端臆想,早在五千多年前,就有人类在大汶河流域繁衍生息,而口镇垂杨书院至今存有“孔子观礼处”碑刻,足以可见精神文脉生生不息。
今天,我们怀念吴伯萧,如同一次次返回童年,那青生的气息、河边的趣事、调皮的伙伴、苦难的记忆,恍若一座“城南往事”影像记忆馆,叫人看着看着就哭了,很快又咧嘴笑开了;今天,我们追忆吴伯箫,亦是于历史深处承接先贤教诲,怀揣敬畏安顿身心,以此汲取艰苦奋斗精神,重塑健全人格。
“前一代人的劳动是不灭的,所以他们的精神也不灭。他们的工作成果放在那儿就是最好的感召物。”著名作家张炜先生多次强调,常回老家,多读老书,所谓“老”,就是人类的根祇,灵魂的皈依。这次从莱芜回来,我顿悟道:与其说这是读书人的殷殷教诲,不如视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坐标。倘若说打开课本是读吴伯萧,那么,行走莱芜则是另一种阅读——赤心赤脚,坦诚相待,置身历史现场,是读昨天、今天和明天,放任精神远游,也是与老乡心灵对话,有如走亲戚串门,无需过多客套,端起茶杯痛饮,敞开心扉畅聊,临走时不忘捎上点菜园里刚割的春韭、鸡窝里热乎的鸡蛋,回家包顿韭菜鸡蛋水饺,吃完唇齿清芬,再回味啦得那些知心话,整个人精神焕发,暖到心窝,不禁模仿二妮子的口气说道:
“等多喒,俺再去串门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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