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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学伟:乐义庄上空的白月亮
好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每一个日子,是那么的纯粹,纯粹的如一片月光,白白的,滤不出半点尘迹。而我,常常借着窗前的白月光,寻找童年的影子。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月亮从来没落下过。小时侯,每每吃过晚饭,看到一片白月光悄悄跨过老枣树枝叉,洒落在我身边的时候,心便蠢蠢欲动了,迫不及待地放下碗筷,跑到街上。而此刻,孩子们别开生面的游戏已经开始。老鹰捉小鸡、丢沙包、跳方格、抓小偷、争皇上、步步登高,几乎所有的游戏都得玩过一遍,跑得满头大汗也浑然不觉。月亮在天上高高照着,我们在地上不倦地跑着,孩子们本能的天真释放得如此透彻。还有几个泼辣的大姑娘吹着时兴的《信天游》口哨,当然也有在月亮的树阴下打情骂俏的小伙和丫头,可爱或是羞赧的样子,俨然像一片湿漉漉的月光。乡下的夜生活是不计年龄的,时不时有倒背双手轻哼慢唱一句“张果老倒骑毛驴来唱歌”的老人从身边走过,腰里的烟杆还闪着星火;有裹着头巾编麦秸管辫子的中年妇女随便找个地围坐,家长里短地拉呱;有更勤快一些的小媳妇,一圈一圈赶着碾子,用一只麻利的手拨扫着碾盘上的杂粮谷物。街上好热闹,却不是吵闹,快乐就是自己带给自己的,这让月亮照耀下的村庄变得生动而又有活力。
伙伴们最热衷于玩的游戏就是捉迷藏了,找一个隐密的藏身之地对伙伴们来说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我也常常为找到一个“安身之所”而沾沾自喜。对于贪玩,大人是熬不过孩子的,随着白月亮再次攀高,大人们渐渐走散了,比较乖一点的孩子也让妈妈们硬拉着手回家了,尽管一步三回头的有多不舍。我们几个调皮的伙伴们意犹未尽,你躲我藏,真有点不把村子吵翻不罢休的意思。我趁伙伴们不注意,手脚麻利地把一个整齐的麦垛掏出个囗子来,然后把自己埋进去,靠在里面嘴里还滋滋地笑出声来。草垛里残留的麦芽的甜香在鼻孔里清晰可辨,这种香气很温暖,像一股溪水顺着喉管流淌下去在胸腔里打转。透过麦垛的缝隙,我看见地上斑斑驳驳的月光微微晃动着,像一片片皎洁的花瓣,我想没有谁能把这土得掉渣的游戏玩到极致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了邻家妹子小青焦急的呼喊,她喊得愈急我愈得意。见我不出来,就冲着夜空中白色的月亮喊了一句,“三爷来了,三爷来了”,我也窃喜,别拿这吓唬我,不就是一个伸着三尺长舌头的吊颈鬼么。后来,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靠在暖暖的麦堆上,我还在耐心地等伙伴们来找我的藏身之处。迷迷糊糊之中,伙伴们的影子都不见了。待我醒来,街上静得连点风声没有,月亮早已漫过树梢攀到我的院子上空去了,月光还是白色的,尽管有些暗,我从麦垛里钻出来,抖了抖身上附粘的麦穰,揉了揉眼睛,看到身边让月亮投下尾巴一样的影子,便瞬间想起了吊颈鬼三爷凶神恶煞的样子,于是拔开双腿头也不回地向家跑去。
至今也不明白,遥远的记忆为什么忽然在一瞬间变得如此清晰。也许与年龄有关吧,四十岁一过,怀旧情结陡然升温,儿时不经意间过往的片断都在记忆里深烙。
在我们乐义庄村北与莱芜搭界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瓜田。而让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一个个手雷一样的青皮甜瓜,而是瓜田深处那间别致的三角草棚,那是瓜田主人看瓜用的。两头由两根叉开的木头做桩,再由一根长木头把它们连起来,然后再在两个侧脊中间的腰身各自横上一根木头,最后用草席子把两侧罩起来,躺在里面感觉密不透风又安全舒适。有一个晚上和邻家调皮妹子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在经过这片瓜地时,我们突发奇想,估计这当主人也看电影了,咱们给他看守瓜田吧。小青妹子拍手叫好。
驱蚊的草绳还在,明明灭灭地呕着白烟;汲水的辘轳缆绳湿湿的,泛着细细的凉汽;手提灯,白蜡筐,茶壶碗具在草棚前一字排开。青绿色的甜瓜和不断伸展的瓜蔓在乳白的月光下散射出湿润清爽的甜香,这样的香气太吊人胃口了。
“咱摘一个呗,咱不能白守一晚上吧”,个个鲜亮饱满的甜瓜,象一双双挑逗的眼睛,真有些禁不住诱惑了。
小青爬进瓜棚平卧在草席上,“摘个吃呗,老人家那么多瓜,他也吃不了。”
我顺手扭了一个个头大的,递给小青,“你吃这个,我再摘一个”。
小青接过去,把瓜抵在下巴上,用两个清秀的鼻孔嗅了嗅,“好香!”,继而又抬头看了看嵌在夜空的白月亮,“你看,月亮总是陪着我们,妈妈说它是给我们提灯的人呢!”
我隐隐觉得,月亮正慢慢走动,浮浮晃晃的光圈在我身边轻轻漾着,在白色的月光里,小青抱着青皮甜瓜睡着了,细细的鼾声虫鸣一样响起。我也靠在瓜棚的木桩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责备声惊醒。
“两个野孩子,也不怕有人把你们抱走呵!可担心死我们了!”
揉揉眼睛,才发现是提灯的父亲和满脸焦急的母亲,还有急得要哭的小青的妈妈。
抬头看天,月亮躲进云层里,没多久,又探出头来,白月光还在。
淘气的丫头让妈妈背在了肩上,她还没醒,圆圆的脑袋在妈妈的肩上磕来磕去。父亲牵过我的手走着,母亲不住地说些责备的话。
这于我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不知为什么在记忆里是那么深刻。当然,我还记得第二天的事,看瓜的老人给我和小青家送来一篮子香喷喷的甜瓜。
母亲说不完感激的话,“都是孩子淘气,又嘴馋……”
老人呵呵一笑,“我还得谢谢两个小鬼为我看瓜呢!不过,大晚上的不要出去那么远。幸好,我也在瓜田里,看着娃娃们在瓜棚里睡得香,怕吓着他们,没凑过去。幸好你们大人来了。”
多么善良的老人呵。是他让我一直坚信,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默默为我们守夜的人。就像小青眼里的白月亮,给我们提灯的人。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无论身居何处,每每夜晚来临,总有一片白月光自心底慢慢升腾,这让我感到既使身边有再大的阴影,光明亦无时不在。纵使人世沧桑,那片月光还在,脚下的每条路都是坦途,人间自有温暖。
父亲年轻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常常和大伯二伯他们几个到一百里之外的煤矿上工推炭。每天鸡叫两三遍,月亮还在树梢高高挂着的时侯,父亲他们几个就动身了。一人一辆手推车,两边是白腊条编成的篓子,这一车碳装满的话也得七八百斤。就这样父辈们自带干粮每天徒步百里路到矿上开始了他们一天繁重的劳动。出于好奇,我也常常要求母亲随他一块去。可母亲总说,你爸是去干活,又不是去游玩,你去干啥!
时间一长,父亲也耐不住我的死缠硬磨,终于答应第二天带我去煤厂。那一夜我兴奋的不得了,并把这事告诉了邻家妹子小青。泼辣妹子也来了兴致,“带上我吧,我跟你做伴”。我说,“那里尽是大老爷们,你一小姑娘人家去干啥。”
然而,第二天我和父亲刚走出大门,就发现这泼辣妹子在门口候着了。睫毛一挑眼睛一逗,“甭想甩下我!”看来我是真拿他没办法,她总是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走出村口,上了黄土大道,伯父他们几个都已推着车子一字排开出发了。伯父在前面领路父亲押后,为了赶工,父亲他们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我和小青紧追慢赶还是让他们落的很远。父亲扭头看了我们一眼,而后停下车,走过来一只胳膊一个把我们抱起来,分放在手推车两边的篓子里。月亮高高挂着,父亲一帮人疾疾走着,我和小青眼对眼地笑着,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白色的月光把黄土大道映得像一面水银镜子,快活的我们就像无忧无虑的鸽子,像一对羽翼未丰的翅膀,在两个腊条篓子里扑闪着,完全没有顾及到父亲百里跋涉的劳累。玩到尽兴处,我们竞在里面手舞足蹈地跳起来,这还不够,小青把手放在嘴上拱成喇叭状冲着月亮高声唱,“月亮出来亮汪汪唉”,这惹得父亲他们呵呵地笑着,“这小妮子,随她娘,嗓门高呵”。
一片片的庄稼从我们身边闪过去,月光的影子里浸满了玉米还有高粱醇郁的香气,路边的草丛里偶有蟋蟀或是蚂蚱打鼓的声音传出来,这样的夜色在后来的日子也很难遇见。许是累了,小青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她靠在车帮上,头一磕一磕地睡了,一对羊角辫随车子的走动而一颤一颤地抖着。没多久,我也进入梦乡。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竞躺在一个破旧的帐篷里,太阳的光线及细细的煤灰从帐篷的破洞里漏进来,小青睡的正香,几根头发粘在她可爱红润的脸上。我们竟然不知道父亲他们什么时间到的煤矿。掀开帐篷的一角,远远看到在煤层堆起的小山上,光着膀子的父亲大伯们在太阳底下卖力地推着黑乎乎的碳块,一车又一车,不知疲倦的父辈们就这样赶着路子向前走。等太阳举过头顶的时侯,父亲他们带着自己的干粮进来吃饭了,我用手推了下小青。她迷迷糊爬起来,看着他们几个粘满煤灰的脸,惊讶地说,“看月亮把你们晒黑了。”
她这么一说,大伙都哈哈大笑起来,“太阳都爬老高了,这娃睡迷糊了!”
小青也嘿嘿笑了。大伙都从包袱里拿出自己带的干粮,清一色的地瓜煎饼。父亲给我和小青一包饼干,算是优待了。父亲吃饭很快,因没有油份,没多大功夫,七八个煎饼就已下肚。大伯吃饭讲究些,煎饼卷个大葱,一边吃一边还打个快板来上一段,听得小青笑得直打呛。多年以后,我也常常想不明白,父辈们在那么困难的日子里,竟然把生活过得那么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没有欲望,没有攀比,再也没有比这更纯粹的生活了。是呵,如果没有诱惑,每一种快乐都会让人接近自己的本能,变得真实。
我知道,在彼此的心里都有一片皎洁的白月光,相互映照。岁月没有带走的是一颗纯粹率真的心,一段甜甜的记忆,一首飘荡在乐义庄上空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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