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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志/专栏

郝忠勇:一泓清泉照诗心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1年07月26日 浏览:2784 原创



李清照,古今才媛第一。我们对她的认识,多是因其为婉约派宗主。说婉约诗词代表人物,必提及李清照,好像无婉约不易安。世人脑中自有一个婉约诗人形象在,性情温柔的,体态弱弱的,甚至带着几分病态。人们习惯将“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无那,无那,好个凄凉的我”……堆砌到一个愁眉不展的,自怨自艾的小女子身上。这就有了一个世俗的李清照的形象,出现在图画上,以及一些怜香惜玉的脑子里。除了精于小家碧玉式的猜书斗茶,儿女风情,好像再也没有什么特色了。

如此符号化人物,过于武断,而且粗暴,是对诗人的一个误读。我要说李清照铁骨铮铮,剑胆琴心,大约有人必不相信。我们就来一个观其文,想见其人,品味一下,一窥其侠骨柔情的另一面目。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李格非女,幼承家学。李格非苦心于词章,曾论文章言:“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且晋人能文者多矣,至刘伯伦《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字字如肺肝出,遂高步晋人之上,其诚著也。”她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中诞生的,饱受浸润,家学渊源深厚,富有才藻,非一般闺阁女性可比。十八岁的时候,归赵明诚。宋代诸城赵氏也是名门望族、文献世家,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曾拜尚书右仆射,位至宰相。此二人可谓门当户对、琴瑟相调,他们都酷好金石,搜讨之勤,积累之富,罕有其匹。

后金人入侵,避乱南方。不久赵明诚病逝,在辗转流离之中,所收藏文物丧失殆尽。李清照最终将赵明诚一生心血《金石录》整理成编。他们搜罗金石碑版,肯定不是为了金钱,而纯属于研究的爱好兴趣。试想,他们夫妇天天在钟彝碑版中纠缠厮磨,天长日久,岂能不深受其熏染浸润?他们还为宋室保存了一部孤本《哲宗皇帝实录》。李心传的《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载:“己酉南渡,国史散失,靡有孑遗。其后的数下诏访求之……最后五年三月,始从故相赵挺之家蔡京所修《哲宗实录》。”以一弱女子心系国史存亡,较之蔡文姬,尤为难得。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其家世背景,生活环境,人生遭遇,都是形成李清照胸怀家国、心系苍生精神世界的众多条件。《红楼梦》中有 “正邪两赋”二气之说,论天地生人,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若生于薄祚寒门,必为奇优名倡。李清照生于诗书传家之豪门,当然兼具情痴情种和逸士高人的特质。

这出身论如果不足以证明其具备豪迈之气。我们还可以从其诗作中来探寻一下忧国忧民的一腔家国情怀。

李清照曾和过张文潜的一首《浯溪中兴颂》。这里涉及两个名词:一个是中兴颂碑,一个是张文潜。为了便于行文,借鉴俄罗斯套娃来比方,按展览套娃从小到大,一个个套好复原的顺序,一层层地来。我们先从里面说起,这样更容易理解。

先说中兴颂碑,这是湖南省祁阳县西湘江边上一方唐代石刻。碑文《大唐中兴颂》由元结撰文,仿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记载安史之乱后 ,“地辟天开,蠲除妖灾,瑞庆大来”的大唐气象, “歌颂大业,刻之金石”,“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让人领略到唐王朝开拓奋发的气魄和国祚永昌的自信心。颂词高简古雅,义正辞严,表现出忠肝义胆,是一篇难得的稀世雄文。后由颜真卿书丹,刻于浯溪摩崖,此时颜真卿书法进入成熟时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文字、书法加上这优美的地理环境,《大唐中兴颂》又被称之为“三绝碑”。元结一生作文无数,而掷地作金石声,让后人记住的首数此篇;颜鲁公以忠烈为后世景仰,他的书法自成一家,为后人争相模仿,这中兴碑更是无数拥趸的法书之一;再加上浯溪一带优美地理环境,文、字、景,三者但能得其一寓目,都是一种难得的审美享受。

中兴碑开凿三百年后,张耒就有这个缘份遇见,并题写了一首《读中兴碑》。张耒,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字文潜。宋史载:“幼颖异,十三岁能为文,十七时作《函关赋》,已传人口。游学于陈,学官苏辙爱之,因得从轼游。”苏轼称其文“汪洋冲澹,有一唱三叹之声”。张耒笔力绝健,于骚词尤长,曾著论云:“自《六经》以下,至于诸子百氏骚人辩士论述,大抵皆将以为寓理之具也。故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如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也。”

张耒的这篇《读中兴颂碑》,吊古怀今,发百年兴废之感慨,表达了对前贤景仰之情。开头数句回顾安史之乱:“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僵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安史之乱,生灵涂炭,王师所指,扫荡妖氛,扶社稷于将倾,拯黎民于倒悬,中兴功臣,何其英武!

继而提到此碑的价值:“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上天开眼,庆幸有撰文和书写的这两位大手笔,留下这段珍贵的历史,风流不绝,传之后世。

此诗和碑文的格调一脉相承,气势开张,胸襟磊落。 “磨崖中兴碑,黄张二大篇” (瞿佑《归田诗话》),张耒的诗作,可谓妙绝千古,连同黄庭坚的一篇,跟中兴碑一起,共同变成了浯溪人文景观的一部分。

最后几句,写道:“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这就有点搞笑了。名碑拓片光彩四射,传观之时,着实闪灼了一下,让诗人昏眸顿开,但就是昙花一现,看着零乱的碑刻,想想让人失望的现实,不禁悲从中来,摇头叹息。繁华盛世变成泡影,盖世英雄风流云散,一时都落了转瞬成空的下场。这惟一与古人相关联的宝贝石刻,历经捶拓剜凿,早也不成样子了……唉!算了,啥也不说了。

了解了中兴碑和张文潜,再来欣赏一下李清照的和诗:

《浯溪中兴颂》和张文潜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李清照的和诗,除继承张耒咏史抒怀诗体,更深层揭示唐朝安史之乱及军队无能的原因,对权奸误国、杨氏祸乱朝廷以更为直接的批判,而且吊古伤今,表现了对风雨飘摇之中大宋王朝的担忧。张诗表达对历代英雄人物的景仰,至末尾,委婉表达了一种雄风不继、败落萧条的落寞之叹;李诗则另能表达对现实的忧虑和呼吁。

如“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建功立业不在是否刻于石头,尧功舜德如天大,他们还说过什么吗,著于史帛又能如何?“天何言哉?”尧天舜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一点就超过了张诗乍舌品赏的单一意境。

而“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正如范成大“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一样,在情感深刻程度上更有所突破,也与张诗不同。文人作诗,多写别人事抒自家情,所谓借古人酒杯浇自家块垒。如果说张诗末尾偏于面对现实的无可奈何,李诗则具备了光复中原的猛烈呐喊。

李清照的这首诗,以巾帼而作须眉声色,句句敲金戛玉,颇具豪放庄严的法度。宋周煇在《清波杂志》卷八载:“浯溪《中兴颂碑》,自唐至今,题咏实繁,零陵近虽刊行,止荟萃已入石者,曾未暇广搜而博访也。赵明诚待制妻易安李氏尝和张文潜二长句。以妇人而厕众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

张耒为“苏门四学士”,李清格父亲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苏轼何许人也?这是以豪放词风为世人所识的开山人物。如此,李清照和张耒的这首诗,加之特定典型的讽咏对象,就不难理解,李清照之豪迈格调、恢弘气象,其来有自。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将其他诗句拾零于此,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任拣哪一句读来,都是叮当作响,掷地作金石声,透着一股子浓浓的“爷们儿”范儿。嗳,你能想像这些是出自一位病体恹恹的弱女子?

以印象随意贴标签是很危险的。网络上不是就有这种笑话么,甜甜蜜蜜地聊了半天,最后露出庐山真面目,“女友”原来是一位形容猥琐,满脸胡茬的抠脚大汉。

不能因司空见惯的一些诗词,遮蔽了李清照“女汉子”的精彩一面。把她只看成婉约派掌门,还是单薄了些。单从这些诗词来看,其识见高超,绝无闺阁批风抹月之习。说李清照也是“心里有火、眼里有光”的人物,应当不会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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