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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志/经典

简默:在洪楼教堂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0年05月10日 浏览:2380 原创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

在过去的五六年里,我曾经去过三次西藏,嗅着浓烈的酥油和藏香气息,与藏族人擦肩而过,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沿着顺时针的方向,口中诵着六字真言,手中摇着转经筒,转山转湖转佛塔。置身他们中间,强大的气场扑面涌来,我受到了感染,不由自主地跟随他们,加入他们,转经朝佛……

回到内地,回到平庸和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这种浓厚的宗教氛围也没了。双脚载着我离开我蛰居的城市,来到另一座城市,它们或头枕大海日夜听着潮的鼾声与咆哮,或像一朵菜心一样被菜叶似的群山与平原层层包裹,对我都是陌生的。有时兴之所至了,我会一路打听和寻找着,进入某座教堂。这些教堂大都在闹市和商圈当中,曾经是城市仰望的高度,钟声响彻在每一个角落。我说的是兴趣,不是因为信仰,这叫我像一个贸然的闯入者和可耻的窥伺者,混迹于一群真正的信仰之中,其实我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旁观者,但听着他们在读经,在咏唱,我浮躁的心安静了,我微闭双目,一动不动,试着接近他们,甚至,融入他们,我感觉自己追寻着钟声,飘浮上了天空,四下澄碧如洗,大朵大朵的云游弋过去,就像上帝放牧的羊群……

此刻,我站在洪楼教堂前,这是我第一次走近它。洪楼不是红楼,而是洪家楼村的简称,我喜欢听别人也欢喜自己叫它洪楼。许多年前,我二十啷当岁,这附近的某个院子是我心目中的圣地。彼时我上班不久,单位派我到济南陪护一位同事,闲暇我便从历山路骑着单车,穿过半个济南城,找洪楼的诗人二哥讨教诗歌,有时在编辑部,有时在二哥家,蹭他的饭吃,喝一点点酒,再蹬着车子返回历山路上的小旅馆。有一天下午,天空云幕低垂,仿佛拧得出水分。我骑车子来到二哥家,大片大片的雪花撵着车轮,悄无声息地从天降临,到夜晚我离开时,地上已铺了一席。车子是不敢骑了,我推着车子往回走,路过洪楼教堂,我看见它的尖顶分立式钟楼,自十字架往下,均匀地落上了雪。雪就是这样公平无私,一旦落下,世间万物,无论贫富贵贱、深浅高低,都掬起手掌,敞开胸怀,接受它六角形的神谕。离上帝最近的教堂也不例外。路灯蘸着冰雪,洇开昏黄朦胧的光晕,照得整座教堂如童话世界,就是那种中世纪的古堡,里头住着白雪公主。一些人堆着雪人,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地方,除了年轻人还是年轻人,他们是唯一的主角。他们按照自己心中的模样,抟雪一点一点地造着自己的王子与公主,万年青枝叶是加冕的王冠,红围巾是随风起舞的火焰心。热闹是他们的,有嬉闹和互掷雪球为证,我在孤寂当中,踩着咯吱咯吱笑出声的积雪,一个人推着车子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不知塔尖之上的上帝会不会发笑?在我的身后,钟声骤然敲响,附着和栖息在尘世的雪激灵了,簌簌飘落了……

这次遇见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关于这场雪,关于这座教堂,最终压缩为了两个字:雪,堡。是的,雪堡。如今,那个我心目中的圣地不再神圣,诗歌也回到了它该回的位置,只有教堂,依旧不动声色地矗立着,依旧有人仰望着自己灵魂的高度……

有个诗人说,把最高的楼留给钟。在这座城市,教堂有最高的钟楼,有最尖的塔,离天空、星星和月亮最近。面朝火焰门,一层一层的葡萄和花卉雕饰,由里向外扩展,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头顶是许多细长的尖塔,无不笔直地指向天空,这据说是吸纳了一些佛教建筑的风格;尖塔从内心蓄势向上,打开无限可能之门,引领信众全身心地提升,努力接近上帝。穿过“火焰”,没有灼烧,也无炽热,进得主厅,四面墙上嵌着彩色玻璃花格窗,看上去像液晶电视,透进的是光,照亮的是画,画的是各种宗教情景。它是将铅锭熔化为铅条,一根一根地封拼而成的,外面安了层玻璃作保护,你在里头却觅不到铅条的踪影,各种色彩恰到好处地搭配在了玻璃的调色板上。顶棚高低层次分明,光线随之强弱变化,两边的花格窗汹涌泄入光线,中间的高彩窗喷射而下光线,居于高处的顶棚被如梦似幻的光线托举着,像飘浮在空中的伞,站在下面的人仿佛脱离了脚底的青条石,失去了重量,缓缓地,飞升上了空中。穹窿顶上绘着葡萄、枝叶、花卉的纹样,藤蔓像扎根在大地上,在空中自由地攀援与舒展,沿着分岔的纹路,迷迭香的歌声缥缈如雾……

弥撒从早晨六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七点。我淋着小雨,早早地来了,在他们中间,在信仰中间,随着他们起和立。开始东边的那些花格窗和窗外一样,尚是一团黑暗,厅内灯火通明,青灰色的地面反射出玻璃有些虚幻的光,读经班和唱诗班的人交替读着和唱着,其他人跟着读和唱,读的人神情庄重,吐字清晰,唱的人语调平静,旋律舒缓,所有这些声音荡着无形的秋千,攀升上巨大的穹顶,经过滤后折返下来,变得更加浑厚优美,使这儿成为完美的音乐厅。渐渐地,那些花格窗闪亮了,似乎上帝忙里偷闲,伸出一只手拨亮了它,终于越来越明亮,五彩霞光透射进来,镀亮了画面,点亮了室内,灯火退回了黑暗的洞穴。

在门口的许愿墙上,我看见许多心形、蝴蝶形、苹果形的纸片,写着:“希望我能考进北京电影学院!”“2018年升本成功!”“希望在新的一年里,我能赚到大钱,带着家长去游玩!”,一个叫桐桐的孩子稚气地写道:“我想要一只小猫”,有人干脆酣畅淋漓地将自己的心声涂鸦在了墙上:“2018年1月1日,新的一年我会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自己,我将实现自己的愿望,我要加油!单身怎么啦,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这些心形、蝴蝶形、苹果形的心愿,都为了新的一年而期盼,被钟声牢牢地记住了,又被风儿吹送在了路上,踏着嘚嘚的马蹄……

教堂前有几对拍摄婚纱照的新人,为了拍摄出塔尖上的教堂,手端相机的摄影师必须后退,后退,再后退,才能取下完整的教堂,和在教堂下显得那么渺小的人。今天是礼拜天,教堂内正在举行婚礼,我听见里头传来:“……从今以后,环境无论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是成功是失败,我要支持你,爱护你,与你同甘共苦,携手共建美好家庭,一直到我离世的那天……”

听至此,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简爱和她的罗切斯特,他们之间被迫中断的誓言,在一场大火后的不离不弃,以及灰烬中闪闪发光的两颗心。管风琴声从天而降,撒下漫天祝福,是那种老式的机械管风琴,几百年一直这样,就像许多亘古不变的家庭和他们的婚姻。我眼前幻化出一道耶稣光,它盛大,慈悲,冲破黑暗城堡,光芒四射,带着神性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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