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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鸣:远眺华不注
济南北,历城界,黄河南,一山奇崛,名曰华不注。
尽管我在济南度过几年大学时光,很惭愧,对华不注知之甚晚。甚至在毕业那年听孔孚老师讲课之前,未之闻也。
那天下午,师大中文系名家讲堂开讲,讲座人:孔孚。
正是夏天,阳光透过悬窗,满室可见光中的细尘。先生仙风道骨,左手挥写板书如行云流水,右袖空空如也,那份洒脱与从容,至今铭怀。
那次讲座中,先生以曲阜乡音吟诵了他的几首诗,深远渺然。其中最为得意的一首是《飞雪中远眺华不注》:
它是孤独的
在铅色的穹庐之下
几十亿年
仍是一个骨朵
雪落着
看!
它在使劲开
华不注,山名取自《诗经•小雅•棠棣》,诗曰:“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华”同“花”,“鄂不”即“萼跗”,亦即花蒂。山名“华不注”,俗名花骨朵。
多年以来,每每忆起那首短诗,就为先生的诗意奇思讶然,宏旷的时间,苍远的空间,尽在寥寥数笔之间。铅色穹庐大雪纷落的背景中,华不注山就像一个含苞的花骨朵,它在使劲开。巨大的动感与画面感扑面而来,逶迤跌宕。华不注,一个天地间经年的花骨朵,第一次开放在心神之内。而先生赋予此山“孤独”的蕴意,“使劲开”的意象,或正于隐秘间道出华不注的精神指向。
记得刘大櫆曾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这样的简,无疑是一种诗文之化境,而孔孚先生的华不注诗,不正是深得此简之妙处?那是简约之丰腴、至简之尽境。
是的,那山是孤独的。它曾经开放过、灿烂过。
郦道元的《水经注》对它曾不吝赞美:“单椒秀泽,不连丘陵以自高,虎牙桀立,孤峰特拔以刺天,青岸翠发,望同点黛。”可以想见,在华北平原广阔旷野中,视野所及,一马平川,蓦地,视线被一崭绝孤峙的存在所挡,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如一支青椒向天,似一颗虎牙凌霄,若一弯翠黛蹙聚,这才引得年轻的地理学家惊叹赞美,诉诸笔端。
那年,李太白器宇轩昂,飘然而至齐鲁,别后给文学史留下名篇《昔我游齐都》:“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秀俊,绿翠如芙蓉。萧飒古仙人,了知是赤松。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诗仙酣游山东一回,华不注怎样的场景,激起了诗人的浪漫诗思?骑白鹿,挟青龙,够奇幻,够威风。
李太白的神思自是苍龙入穹无从追证,留下的华不注诗却因而有了仙意奇思。被赋予灵魂的华不注不仅化入诗词经典,而且进入了名画宝藏。
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幅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打开卷幅,但见画面一片辽阔的绚烂:树木繁盛,房舍掩映,河流蜿蜒,渔舟往复,在远处,再远处,更高处,有两山遥相对应,左山方圆,右峰高耸,分外醒目。整幅画作为金黄色笼盖,景物则高低错落,疏密有致,用笔则书画相长,枯润相契。细品此画,洋溢着高逸名士之风,散逸文人之气,好山好水、半渔半樵的隐逸之心,呼之欲出。
画中之山是何方名山?且看赵孟頫的题跋:
“公谨父齐人也,余通守齐州,罢官归来,为公谨说齐之山川,独华不注最知名,见于左氏,而其状又峻峭特立,有足奇者,乃为作此图。其东则鹊山也。命之曰鹊华秋色云。”
原来赵孟頫仕元后,曾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三年有余。跋中齐州即济南历城也。他罢官回到故乡浙江湖州后,欣逢祖籍济南的老友、词人周密(字公谨),禁不住向他叙说济南山水之奇。而这周密,一生并未到过济南,却对祖籍充满深情,竟自号为华不注山人,足见其情志。赵孟頫的介绍更加激起周密对故里的向往,乃敦请赵孟頫作画一抒心怀。于是便有了这幅名画的诞生。画中左山是鹊山,右手那座平地而起、奇绝峻拔者,即是华不注。“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想来华不注不仅入画,而且伴着历城三年多的记忆,也常常入赵孟頫的梦吧。
去年夏天,因一机缘回到济南。
车过历城,得以于多年后远眺华不注。浩浩平原之上,华不注峰孤峻秀,一派昂然大气。据考证,汉代中期,黄河改道由利津一带入海,造成支流灌注,济水泛滥,华不注周围形成湖泊。至唐称莲水湖,其时稻溪迴还,芦荡轻摇,水村渔舍,仿若江南,远望华不注,恰如水中含苞欲放的一枝荷花。到了金代,元好问曾到济南一咏华不注:“华山正是碧芙蕖,湖水湖光玉不如”,可见山湖相映之美。元中期,王恽客居济南,留给后世一篇《游华不注记》,文中描绘了华不注一带的山水盛景。至明朝,亢思谦写《续游华不注峰记》时,欲抵山下已须舍舟而乘。到了清代,全祖望游华不注,周围已是莽然田舍。后康有为来登华不注,大赞“南京钟山紫金峰,北京翠微山、煤山,扬州的七星山,苏州的横山……然山水之美皆不如华不注也”,但华不注周围早已不复昔日山光水色,“含笑凌倒景”的情景只能在古诗中寻找矣!
沧海桑田,岁月悠悠,华不注兀兀独立。
华不注是“忠文化”的见证者。据《左传》记载,鲁成公二年,齐晋两国交战,齐顷公亲率大军在“鞍”与晋军决战。齐顷公自信满满,声称“灭此而朝食”,甚至未给战马披挂铠甲就参战,结果,“齐师败绩”,齐顷公被晋军追逼,“三周华不注”。危急关头,大臣逄丑父果断与之更衣换位,并佯命其到山脚的华泉取水,齐顷公方免罹难。以此,丑父冒着生命危险忠心救主的事迹载入典籍。以致名列唐宋八大家的大文学家曾巩来游时,挥就一首《华不注山》:“高标特起青云近,壮士三周战气酣。丑父遗忠无处问,空余一掬野泉甘。”为丑父事迹不被彰显而愤愤不平。而清代赵执信来到华不注,也深深缅怀丑父之人格:“欲寻丑父易位处,华泉之水今独清。”
华不注山下,也曾掩埋着另一个高贵的灵魂。
元邵显祖《重修费公闵子祠记》中记载,闵子骞最早葬于华不注山下。如果说逄丑父树立了忠的典范,闵子骞则书写了孝的传说。
小时候,就常常听妈妈讲起鞭打芦花的故事。闵子骞十岁时,母亲去世,其父续弦。继母冬天做冬衣,给自己亲生的儿子棉衣絮的是棉花,给闵子骞冬衣里装的是芦花,棉花看着薄其实暖,芦花貌似厚却难挡寒。某日,子骞和弟弟随父乘车出门探亲,途中突然风雪大作,弟弟眉开眼笑赏景为乐,子骞则蜷坐一团瑟瑟发抖。其父疑其作状,恨其不争,怒用鞭打,袄烂花飞,其父这才明了真相,立即赶车返家,愤然休妻。子骞跪求父亲:“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留下高堂母,全家得团圆。”小时听完故事,一是恨骞父糊涂粗暴,二是担忧自己以后万一有了继母的命运,而对闵子骞的行为却很不理解。如今思之,与其说子骞因孝道而闻名,毋宁说是他的宽厚与善良感动了世人。
这一忠一孝,让这座山有了人的温度。
岁月如风斯年远去,华不注不语,默默矗立在齐鲁大地的烈阳里。
其实,山水最终是活在文化里,活在人的情感里。
我的心中,正扬起一场大雪,雪中的华不注,苍然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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