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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志/专栏

乔洪涛:日照叶子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1年01月18日 浏览:2681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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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想不到偶遇的一片叶子,就那样一片不起眼的叶子,也可以把一个人的眼神击中,进而,在他的心脏里掀起一次涨潮。这当然不是一片普通的叶子,瘦麦叶不是,红高粱不是,巴掌样的法桐也不是,它是一片绿意灼灼的嫩嫩的——茶叶。

绿茶。写下这两个字,一种喜悦突然就从心底升起,就像在一个溽热的夏季,突然碰上白鹭湾满眼的荷塘——那荷塘真大啊,那荷叶铺展开来,足是一片小绿海?那荷塘真绿啊,如果颜色有重量,足可以达数万吨?但这一切都无法与一片日照绿茶相比。就那么一片,尖尖的,似乎卷起来半个黄海的雾气,在透明的玻璃茶杯中缓缓下沉,又冉冉升起,破绽—枝展—舒展开来。绿,一种透明的未经浸染的海绿,慢慢放大,干净得像婴儿的眼眸,翠得像梅雨潭的碧玉,它就是——茶绿。

我总以为颜色的仓库里,应该有这一种名称:日照绿。

这是每天太阳初照的第一片叶子,在黄海边波浪翻涌的崖岸边,在奎山缓慢的山坡上,在一片泥土拱起的植物园里,茶树就那样站立在东方的第一缕阳光下。就像诗人遇见少女,一片叶子的诞生、成长、舒展,进而成为一首诗,这都离不开最美好的照射——

日照阳光。

日出东方,阳光布泽。日照的阳光是世界上最美的阳光吧?《尚书·尧典》记载,帝尧“乃命羲和,亲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东夷部落所在地,大海之滨,太阳神诞生之所,“日”图腾镌刻在每一个东夷人的心上。山东之东,海天相接,第一缕阳光从东海升起,投射在此地的山脉上,投射在山脉褶皱里的植物上,天地灵气氤氲在每一个绿植细胞的毛孔里,海气与光芒的融合,怎能不产生美妙的颜色,以及——美妙的滋味?

二十世纪最末的几年,我曾旅居这个城市,那时候,我正处于葱绿的年纪,每日穿行于林家滩、植物园、万平口、灯塔海滩……夏日的凌晨,我和朋友们常会步行来到海边,站立在黝黑的礁石上,面朝东方,等待旭日从海平面上升腾。那真是一个硕大的金轮,带着酡红,放着金光,连同波光潋滟的潮水,奔涌而来,我们忍不住欢呼、舞蹈,大声朗诵属于大海和太阳的诗章,像一群躁动的鲸鱼。离开日照之后多年,对日照的思念慢慢沉淀,慢慢积累,最终竟然从大海的浩瀚中浓缩为一片牵肠挂肚的叶子——绿茶。

每年都有朋友从海边寄来一盒日照绿茶。清雅的包装,素朴而干净的纸盒上,只有四个同样干净得可以望见初心的汉字——日照绿茶。它像青春,它像初恋,它像我们关于绿色的所有美好的想象和期待:“日——照——绿——茶。”每次看到这几个字,我总忍不住要在纸上一遍一遍写下来,这几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汉字了。四个小巧的茶盒,幽静,清雅,打开来,绿色就随着一枚枚细小的带着清香气和阳光味道的叶子滑出在我桌前的白纸上,像一个个宋词里字斟句酌的词牌。那都是经过时光打磨和翻炒的,只要遇上水,它们就会舒展还原成一首首《浣溪沙》《生查子》《虞美人》《踏莎行》。我清楚它的产地,清楚它和阳光受孕的情形,清楚第一缕阳光从海里跃出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照射在它身上的样子。这让我格外珍惜,格外珍重。

但据说,再早的时候,历史上江北并无茶。茶树都生在南方,江北的水土太硬,阳光太猛烈,山石太干燥,这种水灵的植物无法生存。这个故事听来真让人觉得气馁和遗憾,怎么这样呢?但后来,到了民国时期,日照的一个远游江南的商人带来了南方的茶树,并把这种植物郑重地栽到了日照的山园里——他一定也是为此而遗憾着,如此美好的山河水土,怎么能没有属于自己的茶和茶故事呢?幸甚至哉,他栽活了日照的第一棵茶树,自此,整个北方大地上有了第一棵茶树,这应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啊。它在日照!就是这一方水土,成为北茶的滥觞之地,后来细思合该是这里,大概也只能是这里。日照绿茶就此改写了中国种茶的历史地理,让北人有福得以品啜一口自己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绿叶之水。日照何幸,江北何幸!

怀念一个城市,纪念一个城市,概括一个城市,很难用一个词语,一句话。但对于日照,对于我的日照,一个词——“绿茶”,足矣。这绿茶里有太阳神图腾的真身,有黄海水汽的氤氲,有东夷的第一缕阳光,有日照人开创历史的勇气,有干干净净的日照精神。

 

2

 

在日照遇到的第二片叶子,是历史的叶子,已足足有四千年了。

这一棵大树,我敬慕已久,非徒耳闻,描摹它的文字也已经浩瀚如海了吧?不仅文字,网络上它的照片也到处都是,那遮天蔽日的树冠、那金灿灿的质感的叶子、那几个人合搂不过来的树身,四千岁的年纪,哪一点都足以让我顶礼膜拜。我是迟到者了,一个爱好历史、爱好植物、爱好文字的人,在40岁的年纪才借助中国(日照)散文季的采风机会瞻仰它,无论如何,都让我面对它心生惭愧。

对,它就是伫立于莒县浮来山定林寺里被誉为天下第一银杏的“银杏王”。车到山下,已是暮色沉沉。下车进入定林寺,院子里天色突然一暗——原来是遮天蔽日的银杏树冠遮挡住了最后的夕阳。大树逼得我不由自主地缓缓后退,一直退到西侧几十丈的地方,再抬头向东瞻仰,就看见一缕金黄的夕阳照射在树冠上,此时是夏末,银杏叶子犹自碧绿,来时还遗憾没能选择在金秋时拜谒,好一睹满树金黄的盛况,没想到如此一来,夕阳下的银杏王葱郁中竟然金碧辉煌起来,片片绿叶镀上了金黄的颜色,多么玄妙!

日照是阳光之城,山东之东的太阳神图腾密集地,这里因每天的第一缕东方初光照射而成名,被称为阳光之都。我曾多次在海边目睹旭日初升的壮阔,感受阳光恩泽下的绿茶之润泽,但没承想,一天中最后的阳光也如此辉煌,一如神助地在这美妙时刻播撒在定林寺的银杏树上,让全国各地前来瞻仰银杏王盛容的散文作家一饱眼福,在夏天里感受到了它盛装华美的金色雍容。

银杏。不知是谁为这种树起了这样诗意的名字,这两个字的组合如“绿茶”二字一般,是如此恰当美妙。且不说银杏果子如何珍贵,可以入药,只说那一片片肥而不腻又充满质感的金黄叶子——银杏叶子似乎只有变成金黄颜色才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美?我曾仔细端详这种叶子,它细密的纹路一如历史的源流,脉络清晰而可亲。它形状独特,不是心形也不是椭圆,状似微缩版的芭蕉叶,却比芭蕉更滑顺,一柄细梗立于中间,左右对称。它不大不小,平滑微黄的页面上,让人忍不住是要题了诗词做书签的——它还可以是恋人传情达意的小信物吗?泛黄的书页之间,它便做了可以停顿的标点了——一本书承载的情思那么多,读书人怎么可能一次看完呢?遇到美好的字词句段还要发呆,或者若有所思地出神,再或者是舍不得一次读完的,那一枚银杏叶子正好信手夹在书页之中,吻合在字与字之间,稍作休憩,多么让人心安啊。银杏叶有香气,又有文气,正合该与这纸张笔墨相称的。

可一棵参天巨树,叶子是那样的多。有多少呢?这恐怕比数星星难度还要大。一株四千年的银杏树,这遮蔽了一个院子的树冠上有多少枚叶子?这四千年它曾落下多少枚漂亮的叶子、深沉的叶子?每一枚叶子里,需要储存多少立方米的阳光、需要吸纳多少立方米的水汽才能做这样一个轮回?作家们围在银杏树的周边,像膜拜圣贤一样瞻仰它。它的树干真是粗啊,据说明朝嘉靖年间有“七搂八拃一媳妇”的传说,而那树身的周围也有着那样的雕塑,但此处我以为或许是个败笔——对于一棵几千年的银杏大树,后人除了敬畏还应该有庄重,这样的民间故事过于戏谑了,作为传说说一说未尝不可,而作为雕塑围着大树一周,则未免显得轻浮。

多年前我去青海西宁的塔尔寺,那里有一棵菩提树。据说那是宗喀巴大师的母亲在湟中鲁沙尔镇莲花山坳生下他时,割断脐带,滴血而生的一棵树。这棵菩提树有十万片叶子,每片叶子上都有一个狮子吼佛像。大师的母亲和信徒为了保护象征宗喀巴的这棵菩提树,在树外造了一座塔,将树包了起来。后来,为了保护这座塔,又建了寺庙,逐渐成了今天的塔尔寺。那棵神树在重重保护下已难以近观,但寺庙外延伸出来的子菩提树如今也蓊蓊郁郁。在那一棵神树下,我仰头瞻望,十万片菩提叶安静地舒展在空中,像一张张慈悲的脸,我为那动人的母子故事而感动着。据说,树的周围常年有信徒守护,等待有一片菩提叶能够飘落下来,用以珍藏膜拜。彼时彼刻,我深深地理解了那一片叶子,就是爱和慈悲的化身,我也理解了磕长头的信徒全身心的付出与虔诚。一片叶子,它不仅是一片叶子啊,它是一个故事,一种信仰。而在浮来山定林寺,这一株银杏王上,这亿万枚叶子呢?

啊,地上有一片落叶。微微泛黄,庄严,神圣。我俯身捡拾起来,并庄重地把它珍藏起来。这片叶子上看不出有狮子吼的佛容,但我分明看到了有一个个庄重的汉字。顺着这株树的根系延展到后面几十米的地方,伫立着一个藏经楼的,古色的砖,古色的墙,像是历史深处的文昌殿。顺着叶脉回溯,在那里,是有一本可以称为经书的书,有一个可以称为圣贤的人的——

那书,是《文心雕龙》;那人,名字叫刘勰。

圣地出贤,能生长一棵这样大树的地方怎能少了贤人?刘勰风尘仆仆携着《文心雕龙》一路奔来,他一定在这棵大树下徘徊过,也一定捡拾过金黄的叶子。文心雕龙,雕刻进历史的不仅仅是文字,是评论,更是阳光照射下可以直视的人心。

对了,这里是莒县,古老的莒国、莒州。“毋忘在莒”,在莒县浮来山,在这个暮色渐沉的傍晚,我遇到的日照第二片叶子,是属于银杏的,是属于历史的,也是属于文化的。

那一枚枚叶子,都在渐次亮起的灯光下渐渐浮雕出一个又一个端庄的汉字来。

 

3

 

第二天,我们乘坐观光车穿行在日照海滨长长的万亩国家森林甬道里,高大的树木挺拔葳蕤,一片片叶子聚集在空中,安详地吮吸着海洋的水汽和头顶上的阳光。而那海边岩石下墨绿色的海水中,一道道柔软的水藻也顺着洋流飘摆,折射出来七彩斑斓的海阳之光。

《山海经》载:“羲和浴日。”在这个神奇的地方,太阳最先升起的地方,太阳神最先光顾的地方,太阳鸟飞翔的地方,一场光与影的“海之秀”正在上演。

我仰起头,感受到树叶罅隙里投射下来的阳光,那样温和,那样金黄,而那眼前闪过的一片片叶子,就这样在我心中慢慢伸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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