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热线:0531-82950255

美文志/专栏

张金凤:日照山河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1年01月19日 浏览:3256 原创



1d5fc987b4f0e86e529660a0cd2182c4.jpg

日照是我的熟地,在比邻的城市生活,我众多的足印和记忆给了这个邻家。

在日照这座充满阳光意象的城市行走,攀山寻仙,亲海逐浪,且常常需要转换角色。而立之年的新城,风景簇新、码头雄伟,船只穿梭划破朗阔的海面。新城就像新郎,由内到外都生动可人。新貌激荡的日照却也不缺古风儒雅的底蕴,老县城莒国似一卷经书,经刀耕火种漶漫印鉴,把齐鲁的历史引向更深处。一棵古树亦如摊开的史书,每片叶子都在诵读曾经的故事,每道年轮都刻有时代的印痕。

我去日照,与各种故事和面孔相遇,每一次都印满记忆的页码。九仙山、五莲山云雾缭绕、星子天语;“仰止坊”、丁公祠峨冠博带儒雅峭拔;定林寺燃香袅袅,苍苔屐痕,栖居于此的刘勰,青壮时著《文心雕龙》轰然惊世,晚年却洞破红尘,甘愿在孤山茂林中诵经祷文,一生静寂。

 

五莲:仙与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山在。虚无缥缈的或许是云,或许是雾,或许是满山遍野的花朵。初去九仙山,我便被满山的花团雪齑给包围和陶醉。那是个黄昏,山中处处开着素白浩瀚的樱桃花,空气不再是记忆中的寻常气味,而是浓度稠密的甜香。我被花的美和香给击倒,身心俱醉。

黄昏时跌进雪谷

沾上满身的蜜和透彻的香

独自卧于农家客栈

前厅,迸泄欢笑和贯耳的觥筹交错

我是一个晕了的病人

对九仙山的花香和空气水土不服

这是我诗歌里的“雪谷”——樱桃花谷。那时节的樱桃花就是一场透彻的大雪,淹没村落、客栈、拱桥、田畴。但它的真名叫“靴谷”,下榻的村庄叫“靴石村”。次日我在朝阳里仰望,果见村口一巨石如靴,高数米,酷似古人穿的靴子。传说八仙过海时路过此地,铁拐李脱靴盛水洒遍山峰,于是,荒山成了仙山,花果飘香,人丁兴旺。靴子留在山岩上,化成“靴石”一景。“靴石”下形成靴石村,山民聚集、安家乐业。

凡人间山水,必得人间烟火,传说便为风物着色,使山水有了故事,有了风韵。

九仙山是该有九位仙人的,除了八仙。另外一个是谁呢?夕阳下我曾经问过山民,山民笑而不答。难道是山神吗?山神是山的自己人,怕不能算吧。终究是缺着一位啊。山民说,谁看山,就是谁咯。听罢,我陡感脚底生云,飘飘欲飞,山民好似来点化我的。

那一晚,深山夜行。

没有月亮,大山黢黑。果树用花香哺育着风,风又来撩拨万物。山是比黑夜更黑的那笔侧峰。行走间,天上云隙间有了隐隐月影,山林的墨色冲淡了,身边樱桃花的花色从原先的墨色中明晰出来,有了层次感。愈走愈觉得前途明亮如昼。忽见山腰有一点光亮,我们猜测,莫不是仙人洞府?决定去看究竟。山腰小屋住着一个看山的孤身男人,他说自己的家在山脚下的村庄里,年轻时走南闯北,曾经是最早行走四方的摄影人。是什么让一个曾经时尚的能人选择隐居山中?他说,山里静,可以静身,静心,静神。前几日阴天,他的太阳能照明灯不久熄灭了。苍茫夜色中,他换上了一截蜡烛,在飘忽的光影里回忆着、讲述着他的年轻时光。月影重重,他的故事融入了深山。

下山的路上我无语,突然想,他就是九仙山的第九个吧。

山中五月的早晨依然清冷,半坡“雪堆”之上野花烁烁。不怕晨露打湿脚面,我沿着窄小的山路穿梭在樱桃树间,遇见映山红和野蒜,遇见在菜园中弓背劳作的老人。门扉初开,杏花越过门楼,春天气象乍泄。七十多岁的老妇背靠洁净庭院和鲜艳的红对联,笑着说山中岁月。

峻峰陡崖,景灿花明,山风浩荡,云雾缥缈。九仙山不虚一个“仙”字,攀山让人足底生云,心生翅膀。登高山见云海荡荡,临峡谷则山风如梭。一路攀山,行者忽隐忽现于云雾里,有时闻声不见人,有时拉手不识面。

去孙膑书院要走一段陡峭的天梯,以孙膑的智慧和传奇,大约不愿意随便接纳俗人,只有真仰慕他的人,愿意在天梯上为朝拜洒下汗水,才可以一睹它塑像的容颜。可是在登“天梯”之前,还须先过猴阵。山中散养的猴子,半野性半通人性,对游客很有招数。若人手中拿着好吃的,立即就有一群猴子围上来,先是卖萌,如得不到食物,就赖皮地纠缠不休,挡住道路、牵扯衣襟。最后的一招是抢,趁其不备,突然下手。也有的猴子匪气十足、直截了当,远远看见个女孩拿着烤地瓜走来,飞奔而去,抢在手中,吓得女孩连声惊叫。

九仙山上山珍颇多,行走间,向导就指着一蓬蓬野花说,这是地黄,这是沙参,这是我们刚刚吃过的桔梗。那些平凡的野菜,叶片蓬勃,开着喜悦的小花,它们努力成长,然后献出自己的躯体,去了中药柜和药食同源的餐桌。九仙山的农家餐馆主营诱人的山货。“地瓜皮”是一种菌子,在羊粪腐烂后的地方才会有,而且要长在石头上。栗子树下采来的野生菌叫“栗花”,名字就像邻家的二八少女。它模样也俊美,白嫩嫩的栗花卷着层叠的瓣,犹如珊瑚,做出的菜鲜美至极。蜂蛹白嫩嫩,蝉虫金酥酥,山鸡蛋是剔透的金黄,与碧绿的韭菜是铁搭档,炒出金镶玉的艺术色彩,让人不忍举箸碰触。

为寻野趣,登山的我常常旁逸斜出,顺着岔道走下去。沿途灌木丛丛掩翠,槲林荆棵波涌,竟然遇见了洗耳泉。一泓山泉聚而成潭,潭水一碧。在那一泓碧波间撩水洗了洗耳垂,内心莞尔。“洗耳”的典故多处都有,但故事的核心相同:当听到了不雅事脏了耳朵,以清水洗之。如今世间嘈杂之声太胜,哪里去寻一泓清泉,洗掉我们被动接受的尘埃呢?好在山间不闻现代化的喧嚣,只有风吹松涛之声,泉水泠泠之声,群鸟啁啾之声,草间虫吟之声,或许,洗我们耳朵的正是这些天籁。

山风海雾任荡涤,柳暗花明路盘旋。山峰忽隐忽现,回头不见来路。隐身在云雾里的山,我终究理不清它的真面目,这就是仙山的特质吧。

下山,沿兰陵大道来到丁公祠堂。它是丁耀斗为其父丁惟宁所建。与石祠相对数米,有“仰止坊”一座,右署“赐进士中宪大夫湖广副使前巡按直隶监察御史丁公讳惟宁”。丁公所领的敬奉是官衔,而他更大的功绩是潜伏着的。世人常曰《金瓶梅》为丁惟宁所写,丁氏即兰陵笑笑生。九仙山与五莲山中间那条兰陵大道就是给他的。

丁公祠堂建筑简洁,状貌陈旧,有孤寂之态。木格窗外,一棵美人梅正灿然而放,立在梅花的馨香中,遥想一些古旧的事情,忽有风至,窗纸簌簌而响,如隔窗有人轻叹。

 

岚山:碑与歌

 

世间多的是熙攘名利客,更不缺铿锵凿碑人。

中国历史五千年,那么多人急着给自己凿碑立传,那些碑刻却渺然不知所往。此地往北百十里的诸城臧家庄出了位大诗人臧克家,他就这样讽刺凿碑的人:“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但结果是“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所有被时光淹没的碑刻都是因为它们所载太虚、私心太重,在世间的潮中,势必如落在海底的砂石,再也不见光日。

岚山也有碑,但它与众不同,不是凿在山岩上,千秋万代,石头不烂,碑文不枯。也不是在赑屃驮着的石碑上,霸气十足,彰显功勋。岚山的碑隐没在海潮里。有缘的你,立在岸边,潮水落下去,那岩石上的字如珠贝闪耀。若大潮淹没,你只看见潮平海阔,与那些铮铮的字和故事便无缘了。

时间回溯三百多年前,明朝的江山摇摇欲坠。监察御史苏京辞官避祸,回到自己的家乡。当时的大书法家王铎举家来日照安东卫避难,苏京与他日日相伴出游。他们虽然内心沉重于国事,却故作放达。某日,清晨看黄海之滨日出磅礴,日里在山水间徜徉垂钓,晚上就在岚山头的庙宇中喝酒。老和尚避世不能免俗,慕其二人高古,遂求字以助庙上香火。

苏京抬眼见星汉灿烂,万顷碧波在暮色里星辉烁烁,内心也思绪万千,这星光的微茫在海浪里涌动,也在他心中起伏。国家兴衰之际,百姓涂炭之时,谁的心里不万顷波澜?但是,他一再抑制情绪,只以涌动的星河意象表达了当下的情怀。写下了“星河影动”四个大字。

苏京写景寓情,王铎焉能不懂?他也效之,写下了“万斛明珠”。以“珠”光对“星”光。他看到人杰地灵的岚山头,并不是凡俗之地,尽管乱世纷扰,此宝地必将发达。苏京毕竟激情难耐,又写下“撼雪喷云”,他以海浪击打岩石的景象,暗喻了李自成起义的巨大力量,人民摧枯拉朽、不可抵挡的气势。就像高明的棋手对弈,王铎感铮铮硬骨并不甘心海浪的吞噬,便用“砥柱狂澜”回应了“撼雪喷云”。他认为,任何危急时刻,都有挺身而出的勇士来力挽狂澜,不可对世事绝望。

两个回合过招,19个铿锵大字赫然屹立于宣纸之上,把一片海域的文化基座垫高几许。当这些字被凿在礁石上后,一座被誉为“万里海疆第一碑”的文化景观自此诞生。

十九字碑在海潮的起落中塑着后人的风骨,多少后来人在此观瞻、赞叹。当阎毓秀走到这里时,每每感叹于先贤的胸怀和博远境界。自己能留下些什么呢?终有一日,他写下了“难为水”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正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阎毓秀“曾经沧海难为水”,喻19字海上碑为沧海之水,如此汪洋浩瀚之下,而自己实在难以超越,难以望其项背。

世间的凿碑人,常常自比为沧海。写下“难为水”的阎毓秀其实是百姓爱戴的好官。有先贤如此,岚山头的子民也是幸运的,岚山渔歌中便多了些铿锵。

 

我这次去岚山,其实想见一个人,想听他唱一曲岚山号子。

岚山,名字就仙气飘荡。山风海雾,缥缈出尘。但岚山最具世俗烟火,耕海牧渔的生动画卷,浓墨书写了海洋渔文化。岚山全名叫岚山头,它以山为名,那些山却不露锋芒,被浩瀚的海遮蔽了。人们靠山吃海,以海鲜名天下,以渔歌名世间。

岚山湾的海域养育过多少海鲜就养育过多少渔歌号子,有些海洋生物消失了,它们或许在成分复杂的潮流中远遁深海,或者逆不过生态恶化的筛选,在种类谱系上被抹去了名字。而渔歌和号子在潮涨潮落中淹没又重生。有一位打捞渔歌号子的人叫周平和,我这次来岚山,内心最盼望的是能再次遇见他。去年春日,这位岚山号子的传承者,手持麦克风为大家讲解岚山的渔情,岚山的号子,岚山的前世今生,岚山的海上碑。当我们以热烈掌声感谢他的精彩讲解后,当地文友说,他是岚山的老文化站长,一辈子都在搜集整理岚山文化,尤其是岚山号子。他是岚山号子的传承人,央视视频上的领号者就是他。痴迷于搜集民歌的我急忙回头,从人海中寻找他,希望听他一声号子,哪怕只一声,我要听的不是舞台上的,而是真正被海潮淘洗得纯粹而干净的原始号子。而他已经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带着遗憾,我一次次听网络上的舞台表演。带着希冀,我再次来到岚山。

号子也叫劳动号子,重体力劳动退出生活的舞台,它也随风而逝。偶尔,在安静的夜晚,听海涛拍岸,殷殷的生命中有一种声音不忍消遁。那是劳动号子,是我们祖辈俯身大地,从胸腔里喷薄出的呐喊。

总有人不肯遗忘历史,不肯任号子被潮水带走。号子进入舞台等于给了它生命,但它就像被改良过的新品种,消减了大海的气息和豪迈。各种屏幕隔着时空在唱,隔着演唱者或许根本不理解的劳动在唱。听者更是离着千山万水,内心始终无法抵达那份真实。那份真实在茫茫的大海上,在原始的劳作中。一人之力无法与大海的浩瀚较量,众人之力,喊着号子布下捕捞的猎局,从海浪中拉起沉甸甸的渔网,从狂风和巨浪的狂飙下死里逃生,这都需要号子。大海是我们的恩人,它养育着海滨的人类,它也铸造渔民的坟墓,多少年富力强的渔夫在海中葬身。而号子是他们的盾牌,喊着号子,人心齐,人力齐,在力量悬殊中,可以逃过海难,可以满载而归。号子是苦难的折射,也是智慧闪光。我们缅怀号子。那一声声呐喊是人类不屈的战斗号角。

岚山的号子是岚山渔民的信天游,他们撒网时唱,捕鱼时唱,顺风划船时唱,顶风拼命时唱,有时候唱着心中的梦,有时候唱着生存的苦,有时候就是一句句解乏的呼喊。

一部人类的生存史,靠的是劳动在拉伸,劳动又依仗着号子拔高。劳动创造了人类,人类创造了劳动号子,号子养着人类的生活。凡劳动号子,都是一领众合的样貌,那个领唱便是指挥,他用智慧统一着劳动的节奏,溜网号、推关号、上江号、棹掉号、打户号、撑缆号、抬网号、箍桩号、淘鱼号等。号子类别就是劳动的类别,号子是从渔民的胸腔里喊出来的,从他们的血脉中唱出来的,拾起一段号子的音符,就像捡拾到了残破的龟甲文字。

如今,众多的人在打捞岁月中的渔歌号子,就像打捞古老的沉船,一点点还原着它的宏伟旧貌。周平和和他的伙伴们多次带着岚山号子去展演,一次次用号子展示了岚山的渔家生活。岚山号子是典型的渔文化气质,它再现曾经的渔家生活,描绘当下的渔家面貌。

当周平和讲解完岚山概貌的时候,我急忙邀请他唱一下岚山号子。他立在那里,好像是在犹豫,其实在进入角色。“嗨——嗨吆”。他甩着长腔的领唱,把他带到曾经的渔家岁月中,我在这一声号子里,也听出了海浪花的飞溅和气息,听出了如火如荼的渔家劳作。

渔业是岚山旧日的生存之计,村庄如散落的贝壳点缀在海岸,这片海水好,官草汪、佛手湾、甜水河,这些名字又像珍珠和诗行。海边是一个渔港小镇官草汪,这是岚山的一个老渔村,村民整体搬迁后,村庄变成了民宿。一艘老船安放在村口,就像一座牌坊立在那里。上岸的老船破损颓败,那些被时光洞穿的船帮,被海浪噬损的船桨,被海风里的盐和岁月里的氧绣出的年轮般的花,跃动在日光里。

不止把字刻入石头是碑。老船也是碑,破旧更显其光芒;号子也是碑,只要还有人传唱。这些碑,无人凿刻,却永不凋零。

 

日照:技与艺

 

海风仍旧清凉,眼前景致仍旧婆娑。去年天气旧亭台,日照,大致还是去年的样子,初秋之与阳春,总都是生机勃勃的。不同的是心情。这次,会有别样的相遇吧,人生不就是走走停停,见不同的景,遇不同的人吗?折叠的脚印中将有什么样的惊喜如一抹月影等着我呢?

下午到达尚逸魏园酒店的时候,有文友匆忙从楼上下来,说集合去海洋公园。我说,去年我已经去过了。我并不是不喜欢重复,美好的事物我喜欢一看再看,并企图与它长相厮守。一路自驾而来,上午又去会了一位女村干部,实在鞍马劳顿,需要安置肉身暂缓疲劳。去年的海洋馆记忆犹新。作为海洋城市,日照的海洋公园汇聚了太多海洋生物,犹记得当时最囧的事,拍那些美丽的海葵和各种各样的鱼类把手机早早耗光了电,搞得自己像个荒岛落难的人一样,焦虑于与人类社会脱离。

我对新鲜事物总是更好奇,听说次日我们参加活动的科技馆是新落成的,便雀跃,尤其是听说那里的天幕电影非常好,便迫不及待了。

远远看去,科技馆的建筑很特别,不是宏伟也不是秀气,而是有诸多钢管虬扎的外貌,像个未完成品。也许科技就是这样吧,它给人类带来诸多方便,但它的实质是艰难赤裸的攀登。

“中国(日照)散文季”启动仪式就在新落成的科技馆举行,科技与艺术完美走在一起。活动结束后,半上午的时间是在科技馆游览,这几乎是给我这个文艺女“青年”上了连堂的高等物理课。讲解中那最尖端的术语和模型,使我一度恍惚自己在另外一个物质世界遨游。场馆的核心人物是丁肇中,一个华人在世界科技的塔尖上摘得了诺贝尔物理文学奖,这是人类历史上极大的事件,华人自然长精神。但是,走近内幕我们才知道,他当初的科研经过了怎样的艰苦,成就的取得是常人思维难以想象的。去年去过丁家旧居,那隐藏在村庄里的一家旧宅院,由此我们看见了一棵丁氏家族族树。就像浮来山上的那棵大银杏,他们从别处漂流而来,在日照的土地上扎根生存,根深叶茂,如今枝叶庞大至海内外,出过许多功勋卓著的人物。据说,这个科技馆曾经想命名为“丁肇中科技馆”,但是被丁先生拒绝了。诚然,科技是全人类的科技,若用一人名字命名,纪念意义虽有,终究是拘禁了它的格局。就像1995年,为纪念孔繁森逝世一周年,词作者李幼容创作了歌曲《珠穆朗玛》,他最终没有把孔繁森的名字写进歌词。由此,一首歌的局限性消遁,它开阔而宏大,所有民族中伟岸高洁的英雄都成了这样不朽的“珠穆朗玛”峰。

在科技馆中经历的最艺术事件是看三维电影《梁祝》,感觉科技的理性又一次变得唯美。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读书郎,耳际是无数次听赏几乎能全谱背诵的小提琴曲《梁祝》,少年时听之动容,如今仍然让我热泪盈眶。乐曲的跌宕之美,用高科技支撑的舞蹈之美,以及剧情的凄美皆打动人心。胜出于世界的是科技,而征服世界的却是文艺。在科技馆,我不为我的“文艺范儿”而自嘲。科技与文艺都是人类文明的花朵,它们一刚一柔给予人类两个层面的馈赠。

出场馆,走环形梯,临海的景观尽收眼底,树影重叠外潮平海阔,鳞次栉比处潟湖在望。天澈风缓,心境朗阔。再次进入场馆,有一场压轴戏在等着我们,其实是我在等着,昨天就听日照朋友说起,天幕电影如何值得一看再看,今天似乎就是为等它而脚步从容。

影池光线有些暗,没有排列规整的座位,只有一些看起来像装着半袋粮食的麻袋似的物件摆放在环形的边沿。于是坐上去,原来座位稀软可塑,尽可以调整成自己想要的舒服样子。躺在那里,天空样的天幕是金黄的银杏树枝叶,那是金秋的烂漫。一女友在旁边说,是不是开演的时候,这些叶子会落下来,落在我们身上啊。那可太浪漫了。正想入非非地等待落叶入怀,电影就开始了。顷刻间,浪漫的金黄撤身,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宇宙的宏大。星海苍茫,宇宙无限,我如一粒微尘随着进入其间,在横无际涯中漫游。而我不能入戏,我还没有丢掉我俗世中的牵挂,没有摆脱那个文艺女青年的浪漫怀想。就这样审视眼前残酷的现实,时间的指针在冷酷地跑动,在恒常的宇宙中,我们每个人有限的几十年竟然微不足道到连一滴水滑动一下的影响都没有。

随着影片的推进,我在宏大的宇宙空间里身不由己,内心彷徨。宇宙大爆炸的时候我的心随着轰然一声巨响,也剧烈地一颤,它伤害到了我。我素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对自己能力以外的事关心甚少,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悲观的事物,常常选择掩耳盗铃的不听不见。而今天,在最客观的科普电影面前,我逃无所逃,“宇宙洪荒”也跳出了原先的文化范畴,成为精确的理性概念。在宇宙时间中,水生动物离开海洋走上陆地也只是短到一缕青烟飘散的时间,而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就免于计算了。那么,我们是否活过?在这免于计算的宇宙时间里,人类接龙着各种探索,以致不断向宏大的宇宙和诸多不可知的领域进军,这可以忽略吗?

时间戛然而止,环灯亮起,看客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色。走出演播厅,我深深呼吸了一口俗世的空气,虽然没有海风吹送的清爽,可毕竟不用那么悲观。走到阳光下,我与当初说叶子会飘下来落在身上的女友相对一望,都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很一致,就像被谁辜负了一般。文艺女青年对世界期待的永远是风花雪月,而科技馆教会我们的是准确认识世界和人生。似乎这场天幕电影,是专门给我们这样的情调文艺女上课的。

此刻,天朗地阔,海风吹拂,我们四五女友在科技馆的理性大厦前合影。在宏大的宇宙时间中,此一刻可以忽略不计的吧,而对我们个体而言,此一刻又是那么珍贵和美好。

科技是叫人向上的,人类探索科技并借助科技不断实现一些不可能。但向上是令人痛苦的,比如进化,人类进化缓慢,而堕落和退步却非常容易。坊间戏言。“从猴子进化成人经历了几十万年,而从人退化成猴子,却只需要一杯酒。”如此看,酒是“坏”东西,能把人打回很远很远的原形,但是人类却死把着一壶酒不放。由此,我们市井间的烟火俗人,真该好好感谢那些在科技的枯寂大道上执着独行的人。

 

莒县:僧与树

 

每一次合影,我们都背靠这棵大银杏树,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一句俗语:“背靠大树好乘凉。”大树于我们人类来说,永远是护佑荫蔽的。

这棵树非同寻常,拥有四千年树龄而依旧没有龙钟之态。如果上溯它的童真年代,应该是在春秋时期,那时候群雄逐鹿乱纷纷。一座山名曰浮来,是从大海中浮来的吗?是从宇宙中飘来的吗?或者,它当初被叫作“福来山”。面对艰难的生存,人类一直在渴望恩泽。苍茫大地上,后来人类努力追究文化的始末,仍旧不能断定,山的出处和树的出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名句放在浮来山上最恰当,一座山不足三百米高,却有众多古迹。不说沧海桑田的三叶虫化石和众多传说故事,就说当下,一棵古树,一座古刹,一个文人足以支撑起它的“仙名”。

大风吹彻人间,机缘刹那云变,当年春秋时期,这棵大树正值豆蔻,鲁隐公与莒子曾在树下会盟,尘土飞扬中马蹄声疾、箭镞如豆,和谈桌案上阴谋飞翔。在人类目光之外,小树慢慢长大,它冷眼着人类的争夺,它似乎早就知道,这一程的螳螂捕蝉,背后早有黄雀觊觎。它看见证了公子小白在莒国流亡,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也看到一位仕途失意的官人,空有满腔热情却不得不在树下校经。

世间的风吹散了恩怨情仇,唯大树如史官,一笔笔记在它一圈圈的年轮里。当年的公子小白成了齐桓公,莒地便成了圣地。六国毕四海一,人间熙熙攘攘,聚聚散散,一场场好戏,大树都默默看了,也都记得,用它的汁液做墨,书写在骨骼深处。

背靠大树的刹那,我感觉背靠着一部齐鲁大地的史书,内心波澜壮阔。此即,树冠青翠,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是青翠,而人类最喜欢它卸妆的时刻,一树黄叶,半飘零。刹那即失去的美好,人类要拼命抓取。对大树来说,每一个寒暑,只是一天的光景,每一次落叶,就是入寝前的卸妆。“举头望天只见雁两行,低头泪水为我卸了妆。”低头,泪水为我卸了妆。这是最近听歌时拍案叫绝的歌词。拍案叫绝的还有南北朝的朝野。刘勰以茂盛华年,纵览前朝文事,写成《文心雕龙》可谓石破天惊。遗憾的是,他尘心未了,出世做官,不得志,又奉诏校经。晨昏行走在那棵千年古树下,他一定对着古树陈述过对俗世的失望,也一定从某一阵风吹叶响中得到过启迪。树伫立着,他却走了,身后,留下一座千年古刹定林寺。多年之后,大树也会走,而他的《文心雕龙》却依旧伫立,且永远不会消失。

大树很老,几千年的高龄,幻化成人形大约该须发皆白,幻化成仙形也不会是青葱少年了。而大树的枝干上每年都会有崭新的叶片萌生,它们站在春天的枝头,不会想自己的母体是耄耋之体。它们一样占尽春风。大树每年也会开枝散叶,接受隔着一座山头的那棵雄树的爱情,落叶飘零之前,成熟的白果会落地破浆,生成另一株小树,人间如此生生不息。

大树会不会记得我来过,缈如烟尘的一个女子在日照大地上品茶,赏海,在夜色中的小镇上呢喃,在黎明等待一场壮观的日出。在兰陵大道上纵马驰骋,在五莲山、九仙山的花丛中徜徉流连,留下歌声和诗行?也在它的庞大树冠下仰视和沉思。站在树下冥想的时候,我突然想展开双臂抱抱它。人太多,只好作罢。心里默念,下次来时,我一定抱抱你。

每天迎来送往,有没有一个懂得大树的人?大树是孤独的,它熟悉的人和事物一一被封鉴进历史的黄卷中,它的山门落叶不扫、苔痕常新。大树是欢喜的,那么多鸟飞过,那么多时光流过,那么多牵挂和爱在它的枝丫间拴下心愿。

日照是座年轻的城市,风华正茂的32岁,相比于大银杏树,它青葱得如其枝头的一簇鲜绿的叶子,繁茂的树冠。年轻有年轻的气魄,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它的新是立市之新,而与许多古老的故事一样,它有深厚的根基,正像这棵数千年的银杏树,莒国之厚重是它的根,生生不息的人类史册是它的年轮,谁都不会因为崭新的叶子而轻视这根基厚重的大树,它的根系也许深入整座山,它的触角也许波及整座县城。

日照之城,日光最先照到的不是它的土地和海域,而是一座城里的人心。蓬勃而崭新地面对每天的日出,这就是日照精神;不辜负每一日祥和的阳光,这才是日照精神。

离开浮来山的时候,我故意磨蹭到最后上车,等树下人空,我站在山门回身对着大银杏树,张开双臂给了它一个隔空拥抱。

似乎恰有风吹过,树叶稍稍喧哗了一下。这是我与一棵老树之间的秘密。


0
0
0

还没有登录不能评论   去登录

网友评论:

当代散文

当代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