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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志/专栏

林之云:与大海同在

作者:当代散文 日期:2021年01月19日 浏览:3536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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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到它时,我呆住了。

印象里,在海边看到石刻碑文,还是多年前在海南三亚,海滩的巨石上,离地面很远的高处,刻着“天涯”“海角”字样。而见到真正站立在海里的石刻书法,这还是第一次。

况且,是王铎写的。

去之前,听说的是海上碑。去之后才知道,那些字,有时候就淹没在海水之中。

我们去时,正是上午10点多,海水正处于碑文的下部,三三两两的人,在那几块石头前留影。那会儿,大海正在退潮。和涨潮一样,海水仍然是一波一波地漫过来,只是一次比一次退得靠后,似乎欲擒故纵。

海有些恋恋不舍地远去,那些书法得以完全显现出来。天是阴天,被红漆染过的字,亮度并不十分显眼。

因为是集体采风,顾名思义,人自然很多,时间也必定不长。

周平和先生退休前是岚山区文化站站长,对海上碑非常熟悉。那天,他被请来,给采风的散文家做解说。担心时间不够,我没顾得上听讲,跑到海上碑前,小心翼翼地登上石刻北面的礁石,匆匆拍了几张照片。

很快,我们就离开了。

 

1

 

一个多月以后,时间进入深秋,天已有几分寒冷,我再次来到这里。

这一回,我专程为那些字而来。

下榻的舜海蓝天大酒店就在海上碑东边二三百米处,放下行李,我就迫不及待地来到碑前。

刻着文字的礁石向南呈七八十度的倾斜,字体就刻在礁石的北面,仰着向上。从远处看过去,那些文字就像是被大海拥抱在怀里。

此时是下午3点,当天的潮水刚刚退去,海上碑又完整地呈现于蓝天之下。阳光照耀之下,涂了红漆的碑上文字映射着天光水色,闪闪发亮。碑的南边,海水退出去有五六十米远,不少人在那里赶海,弯腰捡拾着汪洋的馈赠,此起彼伏。那种姿势,那些逡巡的身影,大致是这片海滩的标配。

阳光从碑的右上方照过来,礁石顶端有一小块突出,此时,它拖出的阴影正好将“星河影动”里的后两个字遮住。整个海上碑看上去像一整块硕大的礁石,实际上是四块,中间有明显的缝隙相隔,几幅字就分刻在四个不同的区域内。

几个外地来的游客——也或许是本地人,在那里拍照留念。他们一会儿在礁石前,一会儿在字中间,一会儿又跑到字的上面。他们知道这是个景点,但不知道是谁写的,为什么而写。他们似乎也不太关心这些,只要有到过这里的照片就行。

海上碑一共有五幅字,右上两幅为日照人苏京所题,左下有落款。“星河影动”在上面,写得小巧玲珑,下面的“撼雪喷云”,则像它的内容一样,雄浑大气,结体宽博。左边两幅是竖着排的,据说为王铎所书,上面是“万斛明珠”,下面是“砥柱狂澜”。两幅字大小相近,上面的笔画稍微细一些,“斛”字有一两处连笔和牵丝,略有行书意味。下面的“砥柱狂澜”,写得坚定硬朗,笔力坚韧。

其中,除“万斛明珠”和“撼雪喷云”找不到具体出处,“星河影动”应该出自杜甫的《阁夜》,里面有“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之句。本来写的是三峡的夜景,在这里被作者拿来形容大海的星夜波光。

想必古时候,这里一经入夜,四周暗淡,星光和月光就会显得分外明亮,再经过大海的映照参与,上下光影交会,贯通融合,就很容易打动旁观者的心。

王铎书写的“砥柱狂澜”,大体出自宋代岳珂《经进百韵诗》:“马渡朝迎敌,钟山夜驻营。狂澜身砥柱,大厚手支撑。”

岳珂是南宋文学家,还是大名鼎鼎的岳飞的孙子。王铎与苏京的题字写于1645年间,正是明朝灭亡后不久。联系起当时的局势和书写者的处境与心情,专门拿民族英雄后代的词句来说事儿,应该别有一番深意。

王铎书法汪洋恣肆,风格独特,有一种用力纠结之美,尤以行草闻名,一直受书法界热捧。他一生中写下的楷书不多,大字就更少。其中有两幅,就留在了这万里海疆的石碑上。

右下方的“难为水”,是清代安东卫守备阎毓秀所写。阎毓秀是山西榆次人,清代武进士,1672年起,在安东卫守备任上待了8年之久,为官清廉,爱民如亲,他离任时,当地百姓专门为他立下“去思碑”。安东卫治所就在日照岚山区,海上碑西北8华里处,现已无任何遗迹可寻。

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广为人知。再往前,孟子在《尽心上》中也说过,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面对名人先辈的题刻,这位阎守备另有话要说。前面的文字或者说海景,或者说礁石,而且都是四个字,到他这里却偏偏说的是水,可谓匠心独运。这三个字题得独到,题得巧妙。也许说的是大海,也许说的是前两个题字的人,也或许说的就是他自己。

题写在大海身边的文字,无意间也借助了大海神秘的力量,让你久久为之猜测、联想。

三个人的文字虽然写于不同时期,但从碑文的布局来看,应该是同一时间刻上的。镌刻的时间,大致在苏京和王铎去世二十多年以后,闫毓秀题过字不久。

让人细思极惊的是,这几幅字的刻石者,一定是个大胆而又富有想象力的人,他是怎么想到,要把这几幅名人书法刻在潮水够得着的地方?紧接着的一个问题是,他又是怎么雕刻上去的呢?

不难想象,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在岚山头海边的礁石上,几个技艺精湛的雕工手持凿钎,叮叮当当,在那里紧张地劳作。海水涨潮了,正一点点逼来,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在当天的潮水到来之前,将工作全部做完。

等到潮水渐近,即将抵达那些文字时,这边正好大功告成。

现场肯定会一片欢腾。也许,还有鞭炮声。

 

3

 

海上碑所在之处,严格讲,应该叫岚山头。它的东边是岚山港,西南不远是20世纪90年代建成的拦海堤。时间久了,附近的渔民为方便就把拦海堤当码头使用了。从那里再往西就是多岛海景区。从名字可以看出来,这片海域岛屿众多,离岸近一些的就有前三岛:车牛山岛、达山岛和平山岛,再远一些还有东西连岛和高公岛。

从地理位置来看,多岛海与岚山港都属于海州湾。

从海上碑极目向南望去,天气好的话,可以看到远处连云港的海岸,有时候,还能看到花果山的轮廓。

天色向晚,海水开始涨潮,到夜里9点,海边已经全黑,海潮一点点向着岸边移动,像是摸索着道路要回家的孩子。白天里两艘停泊在沙滩上的半旧渔船,此时已被漫过来的海水淹到船底,再过一会儿,整个船身也随海潮轻轻晃动起来。船桅上的信号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窄窄的甲板船上有渔民模模糊糊的身影,从低矮的驾驶室出来进去。

然后,一阵马达声突突突地响起,紧接着,船身挪动了,两艘船划着弧线,交错着身子,逐渐离开岸,向着大海深处驶去。

船头的灯光在海面上拖曳出长长的光带,光带的另一头,和岸边波浪交合在一起的地方,就矗立着海上碑。此时,它默默无语,被一团黑暗紧紧裹住。

这时候,放眼海面,灯火阑珊的深色水面上,大大小小有好几十艘船都在驶动。大海之上,是无边的夜空,有几颗星星闪着小小的光明,一架客机正好从它们之间穿行而过。

远处有好几个地方,传来鞭炮声。原来,是出去捕捞作业的渔民为图个吉利,事先点燃了那些响声。

潮涨潮落的道理很多人都知道,但较少有人注意到,不同的海域,不同的地方,海潮的落差居然差别很大。杭州湾的潮水落差接近9米,所以才有钱塘江大潮的旷世奇观。据说,全世界潮差最大的是加拿大芬地湾,高达19.6米。

我们去过的大部分海滩,涨潮落潮之间,海平面的变化也不过一米半米。而这次,我在岚山头看到,潮涨潮落之间的水位相差,竟然达两米之多。因为潮水涨落和月亮引力关系最为密切,所以初一和十五就常常出现大潮。据当地人讲,那时候,这里的落差可以达到三米,海上碑的字会被海水淹没掉一半。

白天为潮,夜晚为汐。而这一次,我对于“汐”有了更多的观感。

夜里12点,我再次来到海上碑前,“砥柱狂澜”的“澜”字已经完全淹在海水里,仍然清晰可见。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你能看到,随着海水的波动,那文字似乎也格外飘逸。

站在海上碑前,听着一阵一阵的涛声,难免会浮想联翩。但时间一长,白天里感觉十分亲切可爱的大海,到了这时候,却不由得给你带来几分阴森的感觉。尤其是那片嶙峋高大的海边礁石丛里,光线更暗,海水扑打在石头底部的响动,听久了像是阵阵纷杂急促的脚步声。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海上碑前的海面上,就出现渔船归来的影子。经过一夜的捕捞,那些船的船舱里一定载满活生生的海鲜。

海滩上还没有人,只有两只叫不上名字的水鸟,在沙滩上跳跃着啄食。海水涌过来,它们就快速往回跑。等到波浪退去,它们又快速转身,去沙滩上叨啄。如是反复,完全一幅温馨难见的海鸟觅食图。

俄顷,海水漫得特别厉害,几乎淹没了沙滩,两只小鸟就跳着飞起来,落到岸边的石头上,看着潮水回缩。很快,它们又跳回沙滩,重复着刚才的情形。

海上碑右下方的“难为水”,因为是繁体字,又是从右到左排列,所以,不少游客曾将之误读成“水鸟滩”。

而眼下,这片海滩,名副其实地成了水鸟的小小乐园。

 

4

 

无垠的大海里,如果有两条鱼游到一起并相识,应该算是一种难得的机缘。

相同的道,茫茫人海之中,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成为知音,也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缘分。

在这一点上,友情和爱情都不例外。两个人相遇相知,相投相信,有很多因素在其中起着作用,有的是显在的,有的是潜在的。两个人面对面一起工作,天天见面,有时不但成不了朋友,反而会因为容易滋生矛盾产生利害冲突,成为陌路人,甚至成为互相讨厌的对象。而能成为好友的人之间,情况也有微妙的不同。或同声相求,或气质暗合。有的是脾气相近,产生共鸣,有的则完全相反,却能形成互补。

而王铎和苏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不但认识之前两个人有相同之处,成为至交之后,两个人的人生历程都变得十分相似,直让人觉得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注入其中。

王铎是河南孟津人,苏京是山东日照人,但两人都出生于1592年,属于同岁人。王铎1622年中进士,苏京1637年中进士,尽管前后相差15年,身份是一样的。这样同龄、同身份又同朝做官的人,一旦走到一起,就更容易引为知己。

更为巧合的是,两个人都身为朝廷命官,官职也都不低,一个做到江西道监察御史,一个做到礼部尚书,但在那个朝代更迭、世事多变的年代里,个人的命运居然同样的悲凉多舛、危机四伏。

明代进入崇祯年时,朱家的江山已经风雨飘摇,根基不稳,真可谓内忧外患,惊险不断。至17世纪30年代华东一带,几乎随处可见农民起义军的身影。而王铎就曾几次与之遭遇。

有一次,在安徽滁州,王铎与家仆十余人路遇起义军,短暂交战后,惊惶逃走,侥幸脱身。又一次在他家乡孟津的汉光武陵附近,王铎同家奴十余骑被农民义军包抄,拼力突围,跑到河边,经人划船相救,才躲过一劫。还有一次,已经身为礼部尚书的王铎,举家迁行,他亲率家丁断后,经过卫辉张武店时,被两千余农民义军围堵,王铎率25骑奔突施救,竟救出家人冲出重围。

相比王铎,苏京的经历更加令人触目惊心。或者说,苏京1637年中进士入朝做官时,明朝早就启动了混乱模式。也就是说,他跌宕的命运已提前注定。

1642年3月,李自成率起义军第三次围开封,苏京被崇祯皇帝派为监军,总制军务,但此时大势已去,谁也无力回天。1643年年初,苏京不但监军不成,连他本人都被叛将绑架,交给了李自成。那时候,他还一心为明,不服不降。起义军攻陷开封,苏京也被掳北上,经夷齐墓时,苏京乘隙挣脱,撞向石碑,结果头破牙折,满面血流不止。李自成见状气得欲拔剑杀之,经部下力劝方才罢手。直到1644年2月,李自成起义军忙于进攻北京时,苏京才乘机逃脱。

世事多难,国破家亡。在那个生不逢时的年代里,苏京和王铎还都多次面临痛失亲情的深刻伤痛。

苏京的爷爷苏田,曾经跟着戚继光南下抗倭,在一场战斗中失踪。苏京的父亲苏雨望成年后,还专门到南方战场寻找过父亲的遗骸,终而不得。先人命运若是,其后代也没好到哪里去。1642年12月,清兵攻破安东卫,苏京的长子苏敦生殉难。自己亲生儿子死于清人之手,而他本人后来又被迫效力于清廷,其内心的纠缠和无奈,可想而知。

无独有偶,王铎也不例外,乃至更甚。

就在苏京儿子被杀的头一个月,也就是1642年11月的一天,王铎家人行至江苏桃源,妻子马氏在船中咽了气,只能因陋就简在河边草草举办丧礼,其史体被就地掩埋。

在此之前的1638年9月,王铎守京城大明门,幼女去世。同年12月,次女又芳命不保。

到1643年春,王铎在苏州浒墅关小住时,三妹去世。接着南下洞庭湖,小儿子无争又死去。不久后返乡,家乡房屋尽毁,就投奔到辉县苏门山南,四子无技又病故于此。

乱世之中,人命也就变得更加卑贱,形同草芥。

苏京和王铎不仅经历相近、磨难类同,后来两个人还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投靠了清朝。

苏京从起义军中逃脱,回到山东老家隐居。此时的安东卫已满目疮痍、盗贼四起。苏京变卖家产,招募乡民,土匪来犯时,他亲临一线,率众抗击,并最终将之全歼,给家乡带来安宁。也就是那个时期,苏京在故乡隐居了很长一段时间,得以漫游阿掖山、云台山以及连云港北固山等地。

苏京隐居家乡,王铎来访,为苏京父亲写下《苏雨望墓碑》。也就是这一次,两人同游岚山头海岸,题写下海上碑的那几幅文字。

海上碑北边几十米处,有一座建于元代的海神庙,又叫龙王庙,历经毁坏,历经修缮,最近一次的重修是2009年,庙后有碑文为记。海神庙庙门正对海上碑,不偏不倚。如果是原址重建,海上碑应该和此庙关系非同一般。想当年,王铎和苏京到此,一定少不了拜访此处。

到了1647年冬,有不好的消息从北京传来,有人向朝廷举报,说苏京在日照征兵集饷,有抵抗王师的倾向。苏京大骇,知道其中利害。为保全苏氏家族,他冒险入京,觐见顺治皇帝,自此投入大清怀抱。

而此时,离1645年正月王铎与钱谦益在南京归降清朝,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

5年后,也就是1652年,王铎在老家病逝,葬于巩义洛河边。再一年后,苏京操劳过度,死于战事频发的福建任上。和他的爷爷一样,命殒南国。

王铎和苏京,一个享年61岁,一个62岁。

一个时代,两种人生,就这样匆匆忙忙走完了它的历程。

好在,他们留下了海上碑,那些长存的文字,记录着过往的岁月与过往的人。

 

5

 

日照岚山不仅岛屿多,山也不少。

不言而喻,岚山区和岚山港都是因山而名。

岚山不高,就在海上碑北边4华里处。登上山坡,向南远眺,岚山港内林立的高大吊车,就像一个个儿童玩具,排列在海岸边。那天阳光很好,蓝天之下是宽阔无比的碧波,船影点点,好一幅壮阔的山海图景,赫然展现眼前。

相比之下,阿掖山要高出不少,虽然它只有315米,因为是在海边,绝对高度就是相对高度。驱车在阿掖山绵长的盘山道上驰行,就像走在内陆的一些大山当中,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达高一点儿的地方。

据说,阿掖山因“临海雾气常昏如夜”得名,既独到又有几分隐秘。以此推断,岚山的名字来源应大体如是。阿掖山山头众多,从西到东,至少有七八个,其中,以鳌头山、笔架山和老爷顶较为知名。苏京的次子苏敷生的《登阿掖山》中有这样的佳句:山翠经秋老,禽声向晚多。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从岚山下来,过岚山二村,忽然听到一阵琅琅的读书声,传自村旁的岚山头小学。我停住脚步,仔细听了听,也没能辨清他们读的到底是什么内容。那家学校离海上碑不远,步行走也就十几分钟,不知道这里的小学生,有没有在老师的带领下去看过海上碑,他们读没读过苏京写下的名篇《海上明月》:

 

尚忆岚山口,孤帆入海年。

衔杯看蜃市,高枕对楼船。

多难余生在,浮名知己怜。

陇头今夜月,似为故人圆。

 

尾声

 

还有一点,差点忘了说。

那天午夜从海上碑归来,思绪翻腾许久后,才得以入眠。在我的梦里,

像退潮后沙滩上裸露而出的沙一样,有些句子浮现出来:

 

潮水漫上来,淹没夜的床

我湿漉漉地躺在,那些礁石之间

星光闪耀,鱼儿游动

时间的潮汐,摩挲着擦身而过

经过数百年的涌动,我变成了一个字

躺在那些书法间,等王铎来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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