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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力:明亮的城
一
河山之巅,崖石耸列。“日照”二大字凿刻其上,形巨、势雄、境阔、拔地擎霄而无所依傍,荡出一股冲天气势。汉字榜书,并世似无第二家,足可雄视千古。
崖刻,人们以古老的方式礼敬自己的城市,用祖辈的憧憬为它赋义。字,填了红,从赭石山色中跳出来,老远就能望见。望见的,更是这座城市的高度。
此幅摩崖朝向东南方,每早的阳光,它先迎着。这处景观跟太阳足够亲近。人们的脸上,飞扬更多的笑容。阳光照进心中,又从明眸深处反射出来。满山都亮了。
黎明的海也是亮的。渐灿的曦光中,夜的昏黑迅速消融,低坠的云团也悠缓地散开,飘影仍在水底缠绵。退潮了,浪走得不远,姿势还恋在沙滩上。汀线的弧度很流畅,甩出去,印下湿黑的水痕,渐渐在视野尽处消失。大海的梦里也会泛起笑纹。
浅滩,一弯新月的样子,迤逦的汀线和脚迹编织出曼妙的图案,如花,很快又被扑岸的浪沫湮去。潮浸的残迹留在海滩上,刚从水中露头的礁丛,隆出片状的石、锥形的岩,很似乌黑的林子,赶海人的衣衫飘上去,闪出点点艳彩。隔得远,只瞧见弯着的腰身,像剪出的影子。
海上是安谧的,看不到激浪与风的搏斗。波纹的微光浮闪着,空际透出纯洁的天青色调。海面看起来格外柔软,具有绸缎或者天鹅绒的质感。平滑的海滩上,卧着一只船,舷侧倚着待嫁的人,黑亮的眸子泉水般清澈,映射出心底幸福的波涛。她应该望见了彩虹,由一颗颗爱的宝石架设的彩虹,心也飞进橘红色的流霞。海风轻拂,白色婚纱一摆,柔云似的,愈添姿致。甜蜜的心语散在海天,飘响多远,风一定知道。年轻的浪花为欢欣起舞,看海人的心绪也在波澜的激情中澎湃,仿佛骑着飞卷的风浪奔跃在大海上。
海岸的木屋、回廊和窗棂都像新近油漆的,一尘不染。从前狄更斯游览美国马萨诸塞州乌司特郡,说那里“每一所房子的颜色,都是白中最白的,每一个百叶窗的颜色,都是绿中最绿的,每一个晴朗天空的颜色,都是蓝中最蓝的”。日照的海滨是一个带状的大公园,透明的天光映着它,颜色当然也是明艳的。林间耸起的尖形钟塔,玲珑的造型像从童话里来。颤动的海光映出傍岸建筑的清晰轮廓,一个静美的朝晨从大海上升起。
鲜翠的草坪跟灿黄的沙滩密密地连着,芊绵,平远,带状的海岸便幻出一道凝碧的光缕。一夜的雨歇了,止住单调的滴沥声,也减去几分清寂。雨水和海水交混的气味,我是熟悉的,并且因这熟悉而觉得亲切,就像每嗅到苗圃间嫩草的清香,便会沉入对乡村岁月的缅想。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像袅绕的淡烟,不间断地浮向高处,且将昨天的记忆重新给予我。
此刻,空气中荡漾的青草气味冲淡了海水的咸腥,城市浸在雨后升腾的雾气里。浮云,流烟,飘霭,雨水打湿的海面上,长天一派茫洋。
云中飞歌,婉转,清扬,明远的海空不会老去。
雪松、刺槐、水杉结成的防风林,沿着海岸边缘竖起绿色的意志,这便宛似缠绕的带子,筑牢临海的围堤。细看一些树身,有点虬曲,有点欹侧,却无伤坚毅的气质。每株树都是一件硬朗的雕塑品,迎着水浪的拍溅,颓然倒下是不肯的。它们凝住神,谛听海水深沉地喘息。
着眼美的意义,大海、天空、草树的相搭,最宜产生世间理想的配色。
大海的神经时时律动。海上的一切声响都追求音乐性,所以悦耳。我来时,林涛消隐了雄壮的旋韵,巨大的疯狂过后,海浪不再汹涌,陷入梦一般的沉静。耳间的海声逝尽了,忽听得断续的鸟啼,宁寂中响出的动静,真而清。喧嚣中,灵敏的听觉也难捉住这样的微音。
还有一座名为“东夷”的小镇,建在几个相连的岛屿上。环着的水,像一个湖,潟湖。“潟”字笔画繁,不好写。比写字难的,是在黄海边这片盐碱地上建造旅游小镇,变一变老渔村的旧貌。我在镇上走,意态安闲,步子自然就放轻了。寻觅和观察的眼光不会错过那个戏楼,那家书院,那幢庙宇,那户庭墅,那栋海草房,那间民俗馆,那条文创街,那座祈愿阁。店门敞着,招幌挂着,市声响着,彩衣、彩伞、彩花、彩灯,茶香、酒香、油香、肉香……瞧得我发怔,诱得我生津,更初识了日照的风物和年光。
谁料这沙嘴和林带之间,倒藏着如此精致的地方。一砖一瓦、一琢一錾,装饰着海边风景,水磨工夫定是用足了。东夷先民垦涂田、辟山陵的艰辛,一时竟没去追想。况且五千年文明史上,还有南蛮、西戎、北狄的创造呢。
太阳是天上的神。无论中西,宗教崇拜意识从荒古承续迄今。天台山顶,太阳神殿正在兴筑,庞大的躯体暴露在山崖之上,征服万物的气势压倒一切抗争。古典、神秘的气质从建筑的每一细部透显出来,无法掩藏内蕴的玄奥。这一刻,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从古代遗墟中进入我的驰思,不肯倒塌的大理石柱廊,难以远离旧日的回忆,我恍如听见上苍低沉地召唤,好似激荡的海波一般洋溢着神圣的热情。眼中的圆状殿堂带着形式美感,端严、高峻、圣洁,像是给大山悬上一轮初升的日头,披云戴霞。遥远的星辰、清莹的月娥,融在血红的光焰里。
在莒州博物馆,我开始了从新石器时代出发的漫长旅行。沉睡的古物在我的注视下苏醒了,伴随我的脚步遨游久远的世纪。汉代碑石上刻着《金乌伏羲女娲图》,金乌就是三足乌,“日中有三足乌”,因以称日。日自东方而升,上古氏族中的夷人,从金乌的飞姿上看出祯祥的意味,将此瑞鸟化为图腾,部落的上空闪耀着徽志的光泽。金乌体型增大,尾翼也拖长,赤彩焕然,“日中阳鸟”成了凤凰。与舞凤同在的,则是炎黄部落的翔龙。
澙湖的喷泉巨幕上,映出一只太阳鸟,站在光的中心,高傲地扬冠,灯影里飞。搏击长风的翅膀一振,满天红。发烫的苍穹下,海浪在燃烧。“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郭沫若青春的歌吟里,高旋着更生的凤凰,欢鸣的凤凰——中国人的心中之象。
幻美的阳光,在杜鹃花博览园的每一片叶瓣上,在茶博园的每一畦香茗的嫩芽上,在海洋公园的每一条游鳞的光斑上,在岚山海岸的每一块碑石的字痕上。太阳下的海波载满金黄的辉芒跃向滩岸,宛若镶饰千百道茜绚的花边。这时的海面,很似盛开无数明灿花朵的原野。清朗旷远的海景,可入一帧秀澈的水墨呢。
爱尔兰诗人叶芝说:“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螺旋。”大海并无例外。潮起潮落,永远在重复中完成机械性循环,人类从中认识了它的运转规律。呈现于眼前的,此时虽是退落的潮,是平静的海,而当庄严的沉寂过后,海洋怒飏暴风、天空咆哮惊雷的时刻,巨大的轰鸣将会来到耳畔,好像倏然发作的感情,难以遏抑,并且用一种刻意的强调语势宣示自我的绝对权力。蓦地,人们完全被热烈的情绪吞没了,浪潮将演奏狂欢的交响乐。抒情的调式下,腾响着激越的音符、昂奋的和弦。
这雄劲、豪纵的黄海的风哟!
二
山水明亮,心灵也是明亮的。大海和阳光钟毓的儿女,胸中耀着梦想,再疾的风,再骤的雨,也无力泯去精神的光度。
对于时间,这座城市的人有自己的态度:不是算着过了多少天,而是数着太阳升起多少次,潮汐来去多少回。日腾日坠,一个人由小到大;潮起潮落,一座城市从无到有。太阳升沉越多,生命尺度越长;潮汐来去越频,建设成果越丰。
展翼的太阳鸟、耸屹的潮汐塔,原始想象和现代观测,让历史与现实并行。
自然生命中蕴涵的生存意义和社会价值,是日照人世代积下的。
刘勰的思辨之光,仍是熠熠的。他的《文心雕龙》,眼扫齐梁之先的创作,把哲学、文学、史学悉数打通,就文体、创作、批评诸方面独发创见。福楼拜评说波德莱尔的诗“风格的独特新颖来自观点。句子塞满了思想,到了爆裂的程度”。刘勰持论毫不相差,语句担着见解,字字如锦,也是“到了爆裂的程度”。尽心文论的,翻着他的书,读字句、诵章节,且做征引者,难以更仆。
定林寺的银杏树,很古了,像老人的皮肤,皱满皴理,碎鳞一般乱,风若来得大些,能够簌簌吹落似的。树躯粗大,老枝斜逸,叶片绿得鲜艳,树色因之不枯。浮来山中,此棵银杏有些名气。观其形骨,其寿必高。一瞅名牌,嘿,四千余年!我们伸伸舌头,有何可说?大雄宝殿前,这株“天字第一号”遮下一片繁荫,命极顽健,似无竟时,且活着呢!
遁迹定林寺的刘勰,应该是见过这棵树的,而且生情。寺之南,立着一座文心亭,亭旁斜着一块石,上勒篆书“象山树”。字据称是刘勰写的。在他看,寺中的银杏树姿态很好,沉着、坚实、持重,如山。
刘勰,通儒释之学,校经籍,有儒林气;入伽蓝,有佛门风。文心与禅定,都是要静的。慧光不灭的人,灵魂也是干净的。素爱林泉,老庄之道便会入心。形居尘俗而栖心天外的隐逸之风,刘勰也是有的,并且充满一生的历史。士族出身的他,虽入朝任过闲散的官职,却性脱落,不善仕,岂把宠辱常挂心头?写作热情的保持有赖于自然环境,“惟闻钟磬音”的山寺,岑寂得那么深邃,能够给他宽舒的气氛,他把人生的位置选在这里,无惧被世人遗忘。刘勰的到来,也满足了大自然的期待。幽居静笃,僻野山林养着他的性情,纷扰皆自心头滤掉,一清如水。窗前案边,他沉下心,梳理枝蔓的思想端绪,把思考变为权威性的创作见解。这世上,只有文学最能贴近刘勰的心灵,他亦为文学而生活。在读写中追寻精神的幸福,在林麓间开辟自己的道路,他只顾探赜索隐、钩沉稽古,把学问做好。专心一志,是对自身力量的相信,也是每一个成功者必会进入的单纯状态。
钱基博尝论刘勰:“而勰揭《原道》以昭文心,论藻采而崇风骨,斯实昭明选文之诤臣,而为文章特起之异军。”可说是对这颗远逝的文学灵魂的恰当评注。《文心雕龙》,这部超越作者生命长度的书,使刘勰的名字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永久存在。
刘勰和萧统是同代者。刘勰生在镇江。在我这里,忆旧游,入招隐山,访增华阁的往事当然未忘。没有书籍,就像没有空气可供呼吸,一个皇太子,编选文章成了生存的主要形式。萧统历观文囿、泛览辞林而终致目瞽的苦辛也还屡思屡叹。把校经楼设在定林寺的刘勰,一样度着笔墨生涯,和文学生活在一起。一个接一个的晨昏耗损着气血,他忍受着埋首青灯的劳瘁,真是雕肝琢肾!焚膏继晷换来了中国文学理论的丰富与进展。萧统过世刚一个寒暑,刘勰也归了道山。一世的黄金年华是在文字间送走的,他俩把内心的光芒投到了语词上,分别用勤勉的治学将个人史变成励志的教科书。二人的生命虽已成为过去,后辈却看到了共同的人生经验。
概观前代文学史,一个编《昭明文选》三十卷,一个撰述《文心雕龙》五十篇,而选文定篇,多有契合。他俩的作为,可说光济先轨,纂就前绪,垒砌了中国文学的宏基。
太阳快要运行到西面的峰峦,未阑的夕晖好似炉火的放光。辞别的时分已经近了。短暂的沉默笼罩着我,我用目光向刘勰的雕像致意。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的神色——执着、沉静的神色,我迟迟未能转身,不忍结束这次隔着时光距离的相见。
逝者眼底的光炬并未熄灭,仍然向生者看不见的东西注视着,殷殷瞩望可期的后世。刘勰的双眸盈满隐秘的闪光,我懂了他的心。
“每因楼上西南望,始觉人间道路长。”白居易吟得好!极目天野,前路正遥,先人身后的漫漫道途,自有人上来接力,迈着坚定的步,继踵远涉。
涛雒镇是我曾到的。甫临,不明底细,心里亦无波澜。倒是一座老宅院的漆底金字门匾引我注意:丁肇中祖居。丁肇中的名字,我当然听说过,四十多年前,诺贝尔物理学奖被他拿到。荣誉所代表的非凡成就,远超出单纯的个人意义,而属于整个世界。
丁肇中的先驱性研究向着科学太空,他的心永在祖国,在生根的日照。瑞典斯德哥尔摩授奖大厅里,第一次响起用中文发表的获奖演说:“我是在旧中国长大的,因此,想借这个机会向发展中国家的青年们强调实验工作的重要性……”旧中国给他的童年记忆,是离开家乡涛雒镇,在战乱中逃难;是在重庆小学校,看见日寇飞机狂泻炸弹。
苦难也会使心灵成长。让祖国从弱走向强,丁肇中的人生志向就这样确立了,并且终获世界性的成功。对于科学的醉心,使他拥有了生命中的最大快乐。为人类的事业而工作,是他的真理。
故家,丁肇中回来过,这时,他已是一个老人了。他对随来的儿子讲了一句话:“你的根在这儿!”很带感情。
丁氏故居,有五个院子,排场最大的,要数种德堂。有一年,丁肇中返乡,站在门楼前照相,身后横匾上,题得就是这个堂名。“德者,本也”这句古训,他是谨记的,方能倾其生命,继而立功,立言。
德,犹如一棵树,在他的心中常绿。
刘、丁二人的作为,有不同的节奏、步骤和方向,心脉却做着相同的跳荡——为了世界文明的进步。
山林梵刹、深院宅舍,划过天才的光痕。“凡是建筑,今人都求其有一种实在的用处,殊不知对普通百姓而言,精神作用的品格更高。……宏伟的建筑,足以使整个人类社会引以为荣。有些殿堂,把对一个民族的缅怀延续得比其存在本身还长,与在废弃的荒地上繁衍生息的后人成为共时同代。”夏多布里昂,这位法国作家写给埃及金字塔的话,放在中国,放在日照,意义上也是一致的。
古今之人、文理之学,全是日照的荣耀,光华四射。思想之林向上长着,并伴随光明迎来新的诞生。
三
太阳是一盏光源不竭的灯,把热力献给大地和覆盖大地的海洋。光合作用下,神奇的现实产生了,不止绿色的物质,还有金子般的精神。
蔚蓝是这座海滨之城永恒的主色,它在苍苍的天上,它在茫茫的海中。虽然这里的花也红,这里的树也绿,却已染上人工色彩,在“蔚蓝”面前,只能充任陪衬的角色。朝着海天,我久久凝眸。水上光景在我过往的遐想中浮升真实的形象。
人的头脑不适应过度的思虑,精神需要在寥廓的空间得到调息。这时候,我更渴望获取一种有意义的充实。当我纵览高远的穹碧和深广的沧溟在海平线迷幻般混融的时候,胸境顿觉放开了,魂魄也得到解放。我情愿把灵魂交给宏大的宇宙,不再私存于一己孱躯。
太阳很亮,日照绽出金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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