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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界/征文

戴石:我们的白丁香时代

作者:黛石 日期:2020年06月15日 浏览:1557 非原创



现在的春天繁花似锦,契合了当今时代的繁荣昌盛。先是桃梅,接着玉兰、海棠、樱花、郁金香……开了一茬又一茬,花团锦簇、层出不穷。退回三十年,我没见过樱花。再往前追溯到儿时,除了桃花、梨花,只有高大娘家的那棵白丁香,成为我记忆中的永恒。依稀记得那棵白丁香,长在宅院的西墙边,不是很高大,却有枝枝杈杈伸出了石墙外。春天来了,草木泛青,白丁香也含苞待放。终于有一天,白丁香花开了,馥郁的清香飞过石墙,飞过梧桐树林,飞到了我们几个小姐妹的心中。我依稀记得,桂花姐踩着石墙缝,从墙外偷偷折了花朵最多的枝条,我和姐姐抱在怀里一蹦三跳地跑回家去。奶奶正坐在屋檐下看着弟弟玩耍,清明的天空下,奶奶看到白丁香时的喜悦,宛若天边粉红的云霞。奶奶喜滋滋拿在手里闻了又闻,她知道这是高大娘家的丁香花。

桂花姐是高大娘的三闺女,比姐姐大两岁,是姐姐儿时最要好的伙伴。瞒着高大娘折丁香,不是大娘不舍得,如果去找大娘要,砍一大枝她都肯。寸心恰似丁香结”——桂花姐增我们丁香花,那是小姐妹之间的小秘密,诠释着人间最纯洁的友谊。

高大娘有三个闺女,名字里都有一个字,大姐桂英,二姐桂荣,三姐干脆直接叫桂花。我在南京读大学,校园里有很多桂花树,中秋之后桂花飘香,那股清香直达魂魄。高大娘定喜桂花香,才让自己三个闺女取名带,但桂花树娇贵,难以适应北方严寒的冬天,倒是丁香树却能坚强地活下来。

白丁香看起来朴素无华,不像桃杏那么娇艳,也不像绣球、玫瑰那么妖娆,但仔细看,却别有风情。那小小的花朵有对称的四个花瓣,玲珑剔透、洁白如雪;一簇簇,像从花枝吹出的小喇叭。白丁香的好,更在它的香。北方的梧桐花、槐花也香,但香不过丁香的清芬馥郁。高大娘爱花、种花,但何时种的这棵白丁香?从我记事起,它就长成了一棵丁香树;好比从我记事起,就有个疼爱我们的高大娘。

高大娘细高挑,白脸大眼高颧骨,看起来很洋气,真奇怪她会嫁给矮小、瘦弱又有痨病的高大爷。高大爷倒是好性情,会裁缝,视高大娘如女王一般。他们生了七个儿女,个个出挑健壮。高大娘管孩子毫不含糊,我曾看见她把桂英大姐骂哭,拿着木棍追打调皮的三哥、四弟。她虽然小脚,却成天忙成陀螺,总是不停地喂鸡、喂猪、推磨……如果她坐着,往往是在鏊子窝里摊煎饼;听见我们的动静,大娘就喊我们过去,她会把煎饼摊得更松脆焦黄,热腾腾地放到我们的小手里。快吃,趁着热才好吃。找个板凳坐下,不要乱跑。大娘嘱咐着,温言软语。一向调皮的我自然坐不住,于是后边跟着一大群鸡,叽叽咕咕……专等着吃我掉下来的煎饼袼楂。

听妈妈说,我小时候吃过高大娘的奶,而高大娘家的三哥又吃过我妈妈的奶……我出生时三哥才一岁多,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高大娘的奶水严重不足,三哥也难以吃饱。我出生时情况有了好转,但也时常挨饿,却是因为妈妈不能及时给我喂奶。过了满月,妈妈就开始上班,我像一个烫手的山芋,被经常易手各路亲友临时照看。青黄不接之时,妈妈就把我放到高大娘家,桂英大姐肩负起看管我的重任。看一个啥事不懂的小孩子,桂英大姐自然不会心甘情愿,但大娘说一不二,大姐不听也得听。妈妈名义上是脱产干部,实际上和个农民差不多,工作没规律,下班不守时,我常被饿得哇哇大哭,大娘心疼,就把她干瘪的奶头塞给我,我吸吮着不哭了,有时就睡着了。三哥看我吃他亲娘的奶,也气得哭,他总是吃不饱。如果我妈妈来了,他就拱进怀里找奶吃。妈妈也心疼,一边抱着一个喂奶。三哥说,婶子就是我的亲娘,因为我最饿时,婶子喂我奶吃。我自高中毕业出外求学,辗转在外如许多年,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高大娘已驾鹤西去,我再也没有机会当面表达我的感恩之情。

去年发小聚会,我又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泉镇。转眼四十年过去,高大爷高大娘早已仙逝,兄弟姊妹们也离开老屋,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当找到高大娘家的老宅院时,石头院墙只剩残垣断壁,老房子已无人居住,院子里荒草萋萋,白丁香树影全无——“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丁香树啊,你去了哪里?

站在那里,我感慨万千,不胜唏嘘。大门外的石台依然在,那时高大爷常坐在那里看光景,他有痨病,不能干体力活,也从不串门走亲戚。从我家到爸爸妈妈上班的镇政府或者供销社,有好多巷子可以穿,但我就喜欢走高大娘家大门口。记得那时门前有几棵大树遮阳,夏日里走进去清清凉凉。小时去供销社打酱油,有时也去机关食堂买馒头,遇见高大爷坐在门口,我就停下脚步和大爷拉呱,把热乎馒头硬往大爷手里塞。在那贫穷的年代,可以分享的物质不多,但年幼的我其真情实意,大爷大娘定是心领意会,因而越加疼爱我们。

高大爷会裁缝,偶尔赚点小钱贴补家用。记得有一年夏天,爸爸买了一块花布,准备给我和姐姐每人做一条花裤衩。先给姐姐做好了,她洋洋得意穿着去上学,可我的却还是一块布。我先是哭,突然抹干了眼泪,拿着那块布就往外飞跑。爸爸奇怪我去干嘛?原来是去找高大爷。高大爷笑眯眯给我量了尺寸,让我坐在一边等。很快,缝纫机把一块布变成了花裤衩,还是制服式的,比姐姐的更好看。高大娘还给我擦干净脸上的泪痕,重新绑好了小辫,我高高兴兴穿上新裤衩,一蹦一跳上学去了。七八岁的我,竟然如此鬼机灵,大爷大娘和爸爸妈妈为此笑谈了很久。

我们和高大娘一家的情谊,非语言可以形容。有一次,我和姐姐回忆这些往事,姐姐几度哽咽。姐姐说:那时在泉镇,会被一些熊孩子欺负,给你起外号、辱骂你、孤立你……因为我们是外来人,爸爸是右派。只有去高大娘家才觉着安全、亲切,他们对我们像家人一样。尤其是桂花姐,为了维护我们甚至和坏孩子打架。桂花姐高高的个子,身体健壮,眉清目秀;小时候我特崇拜她,最欣慕她有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模样也极像那时的偶像李铁梅。

岁月如梭,那些有着高大娘和白丁香花的明媚春天,那些和姐姐们一起玩耍的幸福岁月,那个美好而清贫的时代转眼远去……而今,四个老人只剩了我的妈妈。高大娘家的姐姐、哥哥们,过一段时间就去看妈妈。桂花姐说,我们只剩了一个老人,婶子是我们所有人的老人。我常想,那个时代是否因为物质的匮乏和清贫,才让我们有着如此纯洁而真挚的情谊。而今的世界物质泛滥,彼此间却多了太多的利益和猜忌。那时的我们,就像春天初绽花蕾的白丁香,洁白无暇,清纯芬芳。高大娘家的白丁香,它代表了一个时代,一个物质贫乏却情深义重的白丁香时代,它陪伴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是我生命的底色,也是我爱这个世界的感情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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