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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黎:秦腔的苦味
我不是秦腔戏迷,甚至在年轻时,都谈不上对秦腔有多少好感。那时候一听到那些演唱者,仅为一两句台词,就要在木刀杀公鸡般的二胡的咯吱声中,像拽拉裹脚布那样哼叽个没完没了,难免心生厌烦,觉得那些搔首弄姿唱戏的和仰着脖子看戏的,个个无聊透顶。
然而伴随年岁的增长,曾对西洋音乐和歌剧无比倾心的我,朝三暮四的目光在收缩,乱飞乱撞的野心在回归,这才开始留意起身旁老古董般的秦腔来。秦腔衍生于八百里秦a川,既为秦人所创造,又为秦人所喜爱,算得上地地道道的土特产。在黑灯瞎火的漫长时光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秦域布衣,在汗流浃背的稼穑之余,时常依赖吼上几句秦腔来发泄,也依靠观看秦腔来取乐。生活的贫乏,精神的孤寂,都在为秦腔的畅通无阻,邀集来足够多的戏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孕育一方的民俗文化。天荒地老的高坡土塬,无遮无拦的漫漫平川,缔造出了秦人生性的耿直与倔强,于是他们的思维就像牛一样地“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说起话来高喉咙大嗓门,言语像棍子一样地“直戳戳”。脱胎于这等思维模式与说话方式的秦腔,无疑就呈现出秦人的固有特征:粗粝、嘶哑、高亢、铿锵,丁是丁卯是卯地不曲里拐弯,撕心裂肺地直抒胸臆。
如果把秦腔的经典曲目——包括传统剧目《三滴血》《三娘教子》《铡美案》,亦包括现代剧目《血泪仇》《穷人恨》等——都能仔细聆听并予以咂摸,就会发现尽管它们的故事情节各有千秋,唱词对白也各有意趣,但在唱腔上,却有其共通性,皆无不蕴含悲怆于其中。悲怆的基调仿佛坎儿井那般无孔不入地弥漫,似乎能将每一句唱腔濡湿。尤其是尾音的拖腔,颤栗不止,带有明显的哭腔,像蒙冤者的隐忍啜泣,像不幸者的含泪控诉,像落魄者的无奈哀叹,像绝望者的仰天长啸。
也就是说,秦腔从曲调的编排上,更侧重于对悲剧的演绎,对悲情的渲染。何以如此?依我之猜度,一是悲剧比起喜剧来,更具有艺术的感染力,更能调动或煽动起观众潜在的情绪。人皆有恻隐之心,他人之笑,不一定能挑逗出自己的笑;但他人之哭,却像传染病一样极易诱发自己的哭;二是依照戏曲源于生活这一原理,可以推测出古代秦域民众的生存和精神,并非眼角含笑,心中藏蜜,其忍辱负重的程度,或许远超今人之想象。尽管在两千多年前,关中就被司马迁描述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地,但就个体命运而论,大多数人的生活境遇恐怕都难以与“天府”二字相匹配。“秦中自古帝王都”,然而在豪奢宫殿和荒郊野外之间,在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和自食其力的贩夫走卒之间,从来都相互隔绝着,处于云泥有别的两个世界。帝都金银财宝的重峦叠嶂,并不能天然地惠及贫民,甚至还很有可能给他们带来“城楼失火殃及鱼池”的无妄之灾,比如战乱造成的流离失所,再比如苛捐杂税“近水楼台”的严厉盘剥等。建一座大型宫殿,别说钱财的耗损是何等地巨大,仅强制征召苦力一项,就能把多少家庭的青壮男丁,沦为失却人身自由的苦役。在寻夫路上哭泣的,岂止仅有一个孟姜女,而是成千上万个活活守寡的寡妇。
秦腔拖得长而又长的哭腔,在相当程度上,既是秦人心灵质地的外化,更是秦域文化风貌的曝光。秦域离海遥远,居四关之内,与外界互通有限,来往稀少,因此其文化的根系既自我生成,亦自我循环。这样的文化既格外地土气,又异常地厚重,并集雅致与蛮荒、自大与自卑、拘谨与彪悍于一身,由此而塑造出“关中愣娃”这等生硬冷倔的别样人格一一春秋时期秦军山呼海啸般地“横扫六合”,抗日时期八百秦川男儿宁死不降地跳入黄河等,都与秦人的精神骨血,有着无法拆解的因果关联性。
东北的二人转打情骂俏,充斥着热辣辣的暧昧;安徽的黄梅戏男欢女爱,洋溢着你情我愿的欢喜;南国的越剧嗲声嗲气,弥漫着欲说还休的撒娇……唯独的秦腔,像奔丧者拖泥带水的哀嚎,能让听者或痛彻心扉,或闻风丧胆。如果说有的剧种像一杯糖水,那么秦腔就是一碗辣酒;如果说有的剧种宛若搔痒,让人颇感惬意,那么秦腔则仿佛是在割肉,让人痛不欲生——秦腔的特殊魅力,大概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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