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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乐成:种树梦
我的老家,在“筷子”胡同的东首。院子有瓢大。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俺娘头一次进婆家门,眼泪刷就下来了,接着几乎晕倒:天底下,哪有这瓢大的家!
三间老北屋,不足十米宽,两间东屋加一猪圈,南北又十来米。是有点小,“三五个人站着,巧转过腚来。”俺娘恨恨地说。俺娘家是大宅院,房子有三排,村里人一说“东场院”,就指我姥姥家。
可就在这“大不过老婆腚”的院子里,靠南墙竖着一盘磨粮食的磨,靠西墙,直立着一棵老榆树。我记事时,就一搂抱粗。娘上坡挣工分,奶奶戴着花镜纳鞋底,被关在老家的我,只能围着老榆树转。我抱抱老榆树,它并不友好,皲裂的树皮扎得我肚皮胸膛疼。树身不圆,上身甚至有些扁。我问奶奶,奶奶说,这树光顾着长身量,没来得及胖起来。树似乎对我不太感冒。可高高的树冠上,叽喳着很多鸟。我就蹲在树下,看马尾勺(黑卷尾)跟喜鹊打架争窝,看小鹰子又赶走了马尾勺。有次夜里下大雨,风刮得没人腔,吓得我钻进奶奶被窝里。天明后,我在树下捡到一只粉嘟嘟、肉乎乎的小鸟。奶奶就拿碎棉絮铺在一只旧蒲窝鞋里,做成了小鸟的家。喂它面食儿,它吐了。奶奶说,它不吃死食,只吃小虫儿。我就去掏卷麻叶里的青虫子喂。没几天,有只大鸟从榆树上飞到北屋门口喳喳叫。奶奶说,鸟来找它孩子呢。奶奶让我把盛小鸟的蒲窝鞋,放院子里石磨顶上,那大鸟就下来喂它,一天飞来好多次。又过了十多天,竟领着这长齐翅膀的小鸟,飞上了树。
清明后,老榆树就开花了,满满一树翠绿的榆钱儿。奶奶就用长杆绑了镰刀,割下结满榆钱儿的枝条,我撸一把嚼嚼,甜甜的。奶奶给我做榆钱面糊糊,黏黏的,滑滑的,我和弟弟喝个肚儿圆。又拿玉米面拌了榆钱儿,上锅蒸榆钱窝窝头,好香,好香。那香味儿,直馋得邻居小伙伴们流口水。
初夏起热风,榆钱儿飞落。落得人满头院满地。奶奶边扫边“念经”:榆钱儿落,日子好过;榆钱儿飘,福气驾到。有时,望着飞落的榆钱儿,奶奶双手抱拳,念叨说,等榆钱儿都变成了钱,你松大爷(大伯)的病就有救了,就能给你大爷娶上媳妇!可榆钱儿一直没变成钱,而我病蔫蔫的大爷,终于没能等迭,在又一个榆钱儿飞雪的初夏,孤独地走了。
又是一个春日雨后。院子西墙根下,冒出一片嫩芽芽,还头戴着灰白的榆钱儿帽子。这该是我家老榆树的孩子吧!细看,磨道旁,土墙顶上,也活泼泼着榆树“孩儿”。两场雨后,榆树苗儿窜得一拃多高,我就拔来喂兔子。娘说,别糟蹋了,栽到湾沿园子里吧。娘领着我和弟弟,剜了榆树苗儿,栽到了园子的边沿上。园子紧靠着北湾,给小树苗儿浇水方便。后来,每当放学,拔完猪草,天近黑,顾不得吃饭,提着油漆桶改的小水罐,去浇那些成活下来的榆树苗。
当时,大爷去世后,我奶奶就住在了东园里。那儿盖了三间新土房,原是准备给大爷娶亲成家的。如今想来,我奶奶是会打谱张,又有一定审美眼光的人。她给我大爷的园子里,西窗下栽种石榴,象征着多子多孙;东窗下,栽着牡丹和木槿,预示着花开富贵。园子西首是棵大枣树,还有李子树,那是早早立子之意。东侧一棵苹果,取得是平安吉祥,还种有三棵桃树,春日里桃花灼灼。东南角猪圈前,一棵秋桃树后,旺长着一丛香椿树,香椿芽炒鸡蛋,老香椿叶揉咸菜,这香椿是百姓待客的美味佳肴。靠南墙,是两棵老楸树,当地楸木质坚硬有韧性,称得上当地的花梨红木。奶奶说,这两棵大楸树,给你大爷娶亲打橱柜。靠西还有棵碗口粗小楸树,奶奶嘱咐,留着给顺(我的乳名)娶媳妇。呵,奶奶园里的树木,各有来历,都有安排。可惜的是,凡事皆有定数,人算不如天算。大爷人一走,娘就说,那两棵大楸树,谁也别动,预备着给老娘百年后做寿材吧!我爹还是动了,他作主卖了那楸树,给我奶奶付了治痨病的药费。
二十年后,西园的榆树们,粗的成了房梁,粗树枝也长成了房檩条。望着父亲生前帮我们兄弟张罗的三所大瓦房,我花白头发的老娘说,还是种树托福大!是的啊,接受树荫庇护最大的是我们兄弟。我兄弟仨的宅院,除去砖瓦,支撑那些房子的,可不都是儿时种下榆树们的“筋筋骨骨”。
往后的日子,不再缺粮少油盐,还告别了平房,住进了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的高楼,由土里刨食的村民,成了进厂务工的社区市民——这日子,可是蘸着蜜水吃甘蔗啊。可榆钱儿一直是百吃不厌的家乡菜,更是忆苦思甜的钟情物。
我奶奶、大伯、父亲,都如老榆树上的叶子,随着时光的风,飘然逝去;老园里,那蓊蓊郁郁的老榆树,也没了影儿。可他们和它们,却以另一种姿态,立在了我和家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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