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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和娘行走在深秋里
一
如果娘的第一次住院让我感觉像一次旅游,那么出院一天之后的第二次住院,才让我们真正的提高警惕。而接二连三的第四次住院,此时的娘犹如独立行走在风口浪尖,变得无助猜疑,变得不知所措,变得小心翼翼。
娘每一次都报喜不报忧,她怕这个远嫁的女儿担心,而愚昧的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娘有所好转。此时孱弱不堪的娘,眼眶发黑,头发花白,脸庞消瘦。娘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背上火烧火燎的难受,真是光有出的气了!”我懂娘,不是万不得已娘不会在我的面前承认疼。这次,娘是真疼了!我不想在娘的面前表现出自己软弱,但眼泪毅然以最后的决绝,挣脱了我的眼眶。
我掀开娘的后背,沾上凉水为娘按摩。娘的背很薄,清晰可见的骨架连接整个身体,经不起我寸指之间的力量,只为缓解片刻的疼痛。
第二天,2020年10月8日,娘第四次住进市人民医院。国庆之后的医院,仍保留着吐露芬芳的鲜花,但五彩缤纷我和娘都无心顾及。我用并不灵光的轮椅推着娘,穿梭在CT室、磁共振检查室、心脏彩超检查室的拥挤人潮中。
被病痛纠缠的娘已经不像利利落落的娘了。她随意穿着花棉袄、花棉裤,不合适宜地围了一块白头巾,刘海那缕因过道强劲的风而东倒西歪的头发,倔强地挺立着。
我们穿梭在各个楼区之间,对于帮我们揭开厚重的防风布帘子,或者帮助我们按电梯,甚至欠欠身腾出我们一席之地的陌生人,娘总是表现出十分的友好,弱弱地说一声:“谢谢呀!”娘的土话浓得化不开,但娘仍旧用简单的礼节,表达自己最厚重的真诚。
谢谢,简单的两个字,娘很少说出口。那些棉花、玉米、高粱是不需要谢谢的,只用足肥料、汗水、勤苦,它们不约而同地用饱满、醇厚、真诚来回报娘;娘也不需要和爹说谢谢,一个眼神爹便心领神会了。
住院五天的娘,依旧虚弱得不想说一句话,甚至不想睁开眼睛。娘说:“哎呀,你说怎么不见好呀,要不咱们回家吧!”唇齿之间的触碰,对于娘的病太微不足道了,我心平气和地说:“娘,咱得想开点,只要不是沾上“那个字”都好治?”那个字是“癌”。对于这个望而却步的病,我都不敢提及,仿佛像一阵风吹来过,便难逃此劫。
我想将娘的病情一一侦察,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向医生申请追加肝胰脾肾彩超、颈椎CT等项目的检查。我拿着二维码将片子取出来,不费吹灰之力。主治医生一一证实娘的颈椎、肝胰脾肾都尽职尽责。这本身是一个好消息,但我竟然有些失望。这种“好结果”的结果,又一次验证了心理科医生的推测,娘的病是抑郁躯体型障碍。这是我们不想面对,又必须面对的事实。
二
病房里邻床是胜坨一位73岁大娘,四世同堂。大娘拖着长腔说:“爹娘养五个孩子再穷也能养,五个孩子养爹娘就不一定咯!”虽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似警钟直抵我的心灵。
是啊,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当我发烧的时候,娘用掌心沾上白酒把我的手心、脚心、前胸、后背搓热,然后把我揣进她的棉袄里。娘依偎在土炕,此时娘的声音那么温柔,眼神里无限爱意,我感受到她均匀的呼吸,丰满的乳房,贪婪的被爱层层包围。我甚至期待一场病,让我可以重温娘的温度。
一种叫做躯体型障碍的病,已经用尖锐的刀尖,直抵娘的咽喉。这是一种趋向于精神类的疾病,神出鬼没,复发率高,病人痛苦不堪。
娘一遍一遍地问:“医生说是躯体障碍,躯体障碍这到底是啥病呀?你说,得病也不和人一样,非得这种病?”娘这种自言自语的对话,每天都萦绕在耳边,我的内心也萌动了不耐烦的情绪,它好像在内心酝酿、挣扎、蓄谋了很久,有女儿明天的月考,儿子每天上交并不理想的家庭作业而更迅速引爆。
我言辞激烈地说:“娘,你别说了,光说就不难受了吗?”虽然这是一句没有感情色彩的话语,但对于病床上的娘,她眼里乖巧、懂事的女儿,言语间、眼神里暴露出了不耐烦的一顶点儿小尾巴,已经让娘为之一震。
每天与儿子读《弟子规》: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我却在娘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用冰凉的语言,无谓的表情伤害她。而且这种伤害比肺部的结节,比颈椎的压迫,比神出鬼没的躯体障碍更加凶狠。我想起邻床大娘的话,想起娘温暖的身体,粗糙的掌心,想起娘的苦不堪言……
娘不再言语。我也是。
娘长叹一声说:“哎,我早就知道这个病不好治。怪不得那么多抑郁症病人喝药的喝药,上吊的上吊。”娘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紧紧地揪得生疼。我知道娘的病,不仅仅需要盐酸度洛西汀、阿普唑仑、奥氮平,更需要我们用爱去搀扶,与娘一起走过泥泞,走过庚子鼠年,迎接春暖花开。
三
出院的时候,已是深秋。我开着车,行走在南一路上。窗外层林尽染,满目金黄,那是季节最美的样子,我与娘把纷飞的落叶,匆匆装进各自的眼眸。
娘被我接到了我居住的小县城,这是我远嫁以来,娘第二次入住,也是生病期间的第二次入住。我把朝阳的卧室腾出来,换上新床单、新被罩。娘板板正正地坐在饭桌旁,笑很少,话也很少,像客人一样。
华灯初上,我和娘躺在床上说话,没有开灯,远处万家灯火,连接成一片灯的海洋。医生说,娘的心里住进了黑暗,这才是病因。而我是娘心里的光,是万道霞光。
娘说:“我觉得自从得了这病都痴目瞪眼了!”我看着娘的眼睛嗔怪道:“你还痴目瞪眼,今天你去买七号电池,两元一节,一共四节,你给人家七块你还嫌贵?你还痴目瞪眼。”娘从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冰凉的笑意,还有隐隐约约的歉意。这一丝笑意虽然微不足道,甚至都不能掩饰那份冰凉,那份歉意,但是我仍旧心怀希望,只要娘愿意笑,就是擦亮生命的一束光。
自从娘查出了胆固醇超标,便与鸡蛋断绝了关系。为了提高娘的免疫力,我为她买了一桶蛋白粉。但是打开之后,娘说啥也不喝。我问娘:“你咋不喝蛋白粉呀?”娘说:“我都看见了,上面有一个‘蛋’,医生说不让吃蛋。”没上过学但酷爱戏曲的娘,通过VCD认识了几百个字,没想到原来“蛋”让她望而生畏呀!我感慨万千地说:“都是识字多了惹的祸呀!”我一本正经地告诉娘:“蛋白质粉是大豆蛋白、酪蛋白、乳清蛋白、豌豆蛋白的几种蛋白组合体,为人补充蛋白质。胆固醇高也是可以吃的。”娘似懂非懂地听着我滔滔不绝,她嘴角上扬,像湖面上清浅的波澜,向远方荡漾。这种波澜很自然,不做作,从内心荡漾开来,停留在娘的眼眸里。
为了分散娘的注意力,我嘱咐儿子给姥姥跳舞,女儿陪姥姥聊天,让小度也当仁不让地承担供娘娱乐的重任。每天回到家,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小度,我想听吕剧《李二嫂改嫁》。”兢兢业业的小度便在第一时间为我们播放,娘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娘的血压渐升,我为她点播了《小姑贤》。娘正处于发作时期,心烦意乱,便走到小度面前,用浓重的家乡话乞求:“小度,小度哎,你齁唱连。”小度仍旧我行我素,娘更加烦燥不安。我问娘,你刚才和小度说啥?娘十分不悦地说:“你可别提了,我和小度说别唱了,它就是不听。”我实在哭笑不得,噗嗤笑出声来,小度怎么能听懂娘的方言呢。娘看到我笑,娘也笑。她的笑无拘无束,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声响,像趴在墙头与邻居二婶子拉家常。不一会儿,娘的血压竟也渐渐平稳。
小住了十余天的娘眉眼里是干干净净,爽爽朗朗的笑。娘说,自己可以生活自理了,家里的玉米还没有卖,爹对自己照顾不周。我知道娘想家了。古人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只希望六十四岁的娘也可以随心所欲。我买好近一个月的药品,和娘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和娘行走在深秋里,没有搀扶,没有牵手,我们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秋天的风仍旧无理取闹,吹乱了我刚刚修剪的发。我转过头,一种满足、温暖、笑意从娘的眉眼里折射出来,有娘温柔的声音,粗糙的抚摸,还有一个小女孩对母爱的贪婪……
安安,本名王霞,利津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县新联会副秘书长,县政协文史专员,东营市作家协会理事,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荣获利津县首届、第三届凤凰城文学奖。曾在《学习强国》、《散文选刊》、《当代文学》、《山东青年》、《中国国防报》、《山东工人报》、《联合日报》、《当代散文》、《解放军健康》、《力量》、《星星草》、《精神文明报》、《东营日报》等发表作品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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